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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灶屋的火钳

  年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扫灶屋的扬尘总是重点。母亲带领我们盖上水缸,搬出铁锅,移动碗柜,天翻地覆地清扫,但灶屋里仍是黑漆漆的,又潮又暗。然而,就这扁窄狭小、烟熏火燎的小房,却是我儿时最喜爱的地方,玩累了就往灶屋里钻,摘掉背上的书包就往灶屋里跑。因为,那里有菜羹,有姆妈,有火钳。  鄂东一带,火钳往灶膛添柴拨火是很有学问的。灶膛的火要烧四处:炒菜煮饭的铁锅为主要、烧水蒸菜的汽罐不能忽视、灶膛里烧开水的瓦壶和灶门口热水的“吊子”都要火钳拨火兼顾。“挈壶耙”专用于从燃烧的灶膛里把已开水的瓦壶挈出来,或灌进仅有的一个热水瓶,或沏入撒着几片老茶叶的大瓦盆里,供一家人饮用。母亲做饭通常是一个人灶上灶下忙,灶下拿起火钳添一把柴,把铁锅烧红,便急忙到灶台上手持锅铲炒菜。她可以大开火钳的八字,架在灶膛正中,八字上托一个柴火把子,柴火上再撒些谷麦壳子———农村叫“引子”,这样便可延长柴火把子燃烧的时间,弥补柴火的不足。有时“引子”撒多了,或柴火不干,就用吹火筒吹一下。母亲很少用吹火筒,灶膛的火特别服调教,总是红彤彤、亮堂堂的。“年幼时不会做,抢着做;长大了会做了,不想做”,我如此,我弟我妹亦如此。放学回家,母亲炒菜,我便双手抱着火钳添柴,添着添着塞满了灶膛,火反而熄了,大烟直冒,呛得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还流眼泪。“火要空心,人要忠心”。母亲接过火钳,从灶膛里退出部分柴火,并搅出一个红红的空洞,火苗一下蹿了出来。  我最喜爱母亲在灶膛里烤出的米粑。读高中住校的那两年冬天,周末放假回家,母亲做早餐,总是专门为我烤一块,或是糯米做的糍粑,或是高粱做的“破粉粑”。灶台上,锅里的粥在火焰中欢唱,母亲腾出手坐在灶下,握着火钳,把米粑送到火苗边。香气慢慢地溢出,一阵比一阵浓烈,我站在旁边,迫不及待地说:“好了,好了,可以吃了。”母亲一边骂“狗窝里放不住热粑”,一边继续翻动米粑,直到米粑两面都鼓出了大大的气泡,才用火钳平着递过来。真香啊!我拍拍粑壳子上的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那年,一月口粮半月也不够,我在离家三四里路的镇上念小学,只能自带中餐上学。母亲天不亮就起床烧水煮粥,米煮到夹生时便捞出两小碗,一碗用搪瓷杯子盛着给我当中餐;另一碗中午兑菜煮,全家人吃。中餐开饭时,要麻烦师傅把我带的饭再蒸一次,那师傅是我们家的熟人,每天蒸饭都笑话我,我就回家诉说,母亲听了要么默不作声,要么顾左右而言其他,慢慢地,我对母亲的态度有意见。那天清晨,母亲又用瓷杯装上夹生饭,我委屈地大哭大叫起来:“又是这样的饭,我不上学了。”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从小耳濡目染,喜爱读书人,嫁给了父亲这穷教书匠,指望儿子“葫芦天样大”,哪能容许不上学?搁以往,她会怒发冲冠,暴风骤雨,而这次却是风平浪静。我有点儿奇怪,也有点儿不妙,悄悄地窥视灶屋,只见管制柴火的火钳斜落在地上,失去管制的火苗跑出了灶膛,就在母亲跟前燃烧,而母亲却坐在石凳上,呆呆的,一动不动,两行泪珠在被火焰舔红的脸上滚动,像是炼钢炉里浇出的钢花。“姆妈———”我箭步冲上前去,扑在母亲的怀里,那撕心裂肺的喊叫惊醒了流泪的母亲,也阻止了一场灾难的降临。  此后的每年清早,母亲起得更早,且两个灶一起烧,一口锅煮着全家人的菜羹粥,另一个锅为我蒸中饭,那把火钳像梭子似的在两个灶膛添柴拨火……  母亲的一辈子用过几把火钳?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嫁到我们王家便进灶屋,侍候三个老人,抚养我们兄妹五个,一辈子没有离过火钳。老人家晚年进城带孙子,仍带着两把火钳,一把八成新,长约四十厘米,好几斤重,用于料理炉子,换空心煤;一把老的,用在房间烧火盆取暖,也年年没闲歇。  如今,火盆只在大年初一烧,让亲朋戚友图个红红火火的吉利。那把老火钳仍守在火盆旁,它被烈火烧残,被手掌磨光,形体瘦小,很像暮年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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