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张慧兰的四篇小说,《稻草人》《离婚》《房梦》和《如梦令》。张慧兰是武汉市作家,70后,创作起步不算太晚,但成就似乎在近几年。 四篇作品算不上惊世骇俗,但却颇有特点,最大的特点,便是小说虽未必都以女性为主人公,但却都有一个鲜明的女性形象。而且这些女性,颇有异于时下流行的70后女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她们既不以观念新潮见长,行事方式毋宁说带着一些“老旧”的痕迹,更不要说什么“女权”、“女性主义”、“身体写作”、“欲望宣泄”之类。她笔下的女性是“传统”的,哪怕如《如梦令》中的白雪,《房梦》中的柳絮,纵是行为有些“出格”,但观念深处依然是“传统”。白雪深爱她的导师杨公允,待师母红绫撒手归天之后,白雪毅然来到杨家,过起了非常尴尬的生活,妻子不是妻子,情人不是情人,保姆不是保姆,没有明确的身份定位,而且还要忍受杨公允的羞辱和驱赶。论说这种行为本身可以算是相当现代了,但是细看她的爱慕方式,她的忍辱负重,她最后以投水自尽的方式离开导师,那种悲情色彩很容易让人想到五四新女性的浪漫,或琼瑶式的伤感,所以说到底也还是“传统”而“老旧”的。这正如她的命名,带有唯美而浪漫的气息,很容易判断出作者的审美趣味。《房梦》的柳絮也是外表“现代”,骨子里“老旧”的典型。柳絮受生存空间的挤压,三个大人生活在十几平米的空间,女儿都上高中了,还得趴在床铺上写作业,而夫妻间的做爱,也如同做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根本无激情和快感可言。柳絮朝思暮想的便是改变自己的居住条件,有个稍微宽敞一点的空间可以安顿一家人本来就拮据的日子。她有幸结识了一个“房地产商人”李阳,李阳将巨款遗失在柳絮打工的酒店里,被柳絮拾到,柳絮拾金不昧,将钱如数交还给了失主,得到了李阳的好感。李阳隔三差五邀请柳絮吃饭聚会,以柳絮的性格和为人,本不欲与李阳走近。无奈对房子的梦想,使她上了李阳的圈套,最后不仅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廉价房,而且还赔上了自己的身体,真正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柳絮自己都为自己的行为不耻,深感对不住丈夫和女儿。柳絮的悲剧是一个善良人的误入歧途,然而却是生活压迫所致。柳絮的行为固然违背了作为女人的传统道德,但在她整个“出轨”的过程中,处处体现的还是“传统”人格和善良本性。柳絮的拾金不昧,柳絮羞于为房子在李阳面前开口,仿佛不愿意将与李阳的交往变成一桩交易,而让李阳瞧不起,这些都说明她不是那种真正不顾一切的人。只是她从李阳处获得了生活的享受和性的快感后,居然为丈夫的捡破烂而羞愧,则是迷失得太远,然而也还在可信度之内。女人总是有点虚荣心的,何况骗子李阳的手段的确高明,迷失本性也是难免的。所以柳絮虽说绕了一个大圈子,但她的本性不失,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轨道上来,说到底她还是一个“传统”女性。与《如梦令》和《房梦》不同,《稻草人》和《离婚》则干脆“传统”得多。《稻草人》中的女人嫁了一个性无能者,40多岁了还是一个处女身,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不幸。然而这个女人却完全没有离开自己男人的意思,哪怕是男人赶她,折磨她,她也不离开,而是坚持着尽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义务。不仅一如既往地照料男人,而且得知男人有自杀意愿的时候,不仅杜绝了一切可以令男人自杀的条件,而且以生活的美好未来相憧憬,尽力挽救男人的生命。无奈男人死意已决,最后依然支开女人,用一根细小的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男人的死也使女人失去了生活的依据,“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养女在女人跟前忏悔自己幼小时的不懂事,并同样拿未来的生活憧憬她的时候,她却不为之动心,最后走了丈夫同样的路,一根绳索了却余生,真是可悲可叹。女人何以拒绝离开男人,并最后追随男人而去?无他,“做人须讲良心”而已。因为当年女人嫁给男人,不仅自己摆脱了农村户口,来镇上上班,甚至女人的弟弟也因而在镇上找到了工作,跳出了农门,自己总不能因为男人的生理缺陷就弃男人而去吧?女人说男人除了不能同自己过夫妻生活之外,其他看不出有何不好。这个在有些女性作家看作女性全部的性,在这个女人眼里竟是如此“微不足道”,哪有比这还传统的女人?她为了“良心”不仅牺牲了自己的幸福,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在其他70后女性作家看来,一定匪夷所思吧?然而这正是张慧兰给我们呈现的“真实”,所以张慧兰是颇为“另类”的。 《离婚》中的姚玲也是耐人寻味的“这一个”。姚玲当然是现代女性,但是她最终不仅没有与徐强离开,而且离而复合,自己设了一个圈套,证明了徐强对她的感情犹存,她又回到了徐强的怀抱(这样说不够准确,因为姚玲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徐强,就在他们办了手续的日子,他们也还是生活在一起,姚玲还是半推半就与徐强过着夫妻生活)。姚玲设局试探徐强,其实是为自己找下台之阶,不是徐强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徐强。这样的故事表面很滥俗,细想却又并不简单。姚玲为什么走不出真正离婚这一步?理由之一当然是爱,此外就是观念。在她同徐强只领取了结婚证而未举行婚礼的日子,她就发现了徐强同别的女人之间的关系,想到分手,但想到自己已经同徐强有夫妻之实,自己再也不是完整清白的女儿身,离开徐强,将何以面对另外一个男人?这其实是一个传统的贞操观念,会为现代的时髦女性所耻笑。第三个理由便是孩子,孩子出生后,徐强又一次出轨,姚玲本可以离开他,但想想孩子,她还是下不了决心。情、观念、孩子,原来这竟是捆绑女性手脚的三条绳索,女人的世界竟是由此三者所构成,说来可悲,思之可叹,然而竟是事实。 然而张慧兰为什么要写这么些“传统”、“老旧”的女性呢?她为什么会在同年代作家中显得如此另类呢?这才是我们要思考并回答的问题。 首先,我想这与张慧兰的审美趣味有关。我不知道张慧兰是否热衷于琼瑶式的叙事,但从她给她的女主人公命名上可以看出,她的趣味中不乏传统的浪漫感伤情调。“白雪”和“柳絮”,无论从其色调,还是质地,都浸润某种传统文化的气息。白雪的纯洁和易污易化,多少带有虚幻的宿命色彩,而柳絮,传统诗词中常有咏叹,“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本来就是薄命女儿的象征,与作者笔下的人物性格亦有质的相似。张慧兰显然是熟悉传统诗文的,熟悉传统诗文中带有感伤唯美色彩的意象,所有这些都内化为她的一种情调,一种意境,她喜欢编织这种女性内心深处的感伤故事,而这种故事其实可以给作家内心以抚慰。内心柔软的人,偏爱这种悲剧性的故事,偏爱这种抒情的浪漫格调,证明张慧兰是一个内倾的作家,是一个悲剧型的作家。 作为一个70后女性写手,张慧兰回避流行的写法,既无激进的女性主义立场,更无吸引读者眼球的欲望宣泄,其实应该关乎她对生活、对女性世界的切实观照。我们无意否认其他女性主义写作的积极意义,女性的觉醒,女性欲望的彰显和肯定,女性私人空间的展露,都是在时代召唤下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是就其女性生活的普遍性而言,女权也好,欲望也罢,似乎都是极端条件下的先锋姿态,而绝大多数女性毋宁更像姚玲和柳絮。甚至“稻草人”一样的女人,在生活深处也大量存在。我敢肯定地说,中国广大农村(甚至不排除都市)的女性,并未将性看作生活的全部,虽然忍受性无能是特例,但性的不满足却是普遍存在的事实,然而她们很少以此为理由提出离婚,相反会讳言性欲,会觉得一个女人以追求性满足为目的是可耻的,是不正经,为良家妇女所不取。所以张慧兰所写的乃是女性世界的真实。向外的普遍性和向内的逻辑性,两相结合,构成张慧兰小说的女性世界。向内的逻辑性是指性格的统一性,人物的所作所为,并不相互抵触,而是顺理成章。“稻草人”也好,柳絮也好,姚玲也好,白雪也好,她们的行为表面上可能乖违,但却有性格作铺垫,即便是变,也在情理之中。倒是《离婚》中的姚玲,公开发表的版本是姚玲最终走出家庭,去寻找多年爱恋她的一个同学,这才有违性格的逻辑。作者的本意在让女人自己解放自己,但却将作家的观念强加给了人物,破坏了人物的内在统一性。这就是本文不取这一版本而宁愿取未刊本的原因。 写真实,写作者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的真实是一回事,但何以写,写如此“真实”有何目的,则是另一回事,这又是必须研究的。这牵涉到作家的倾向性。我在仔细阅读这四篇小说之后,感觉张慧兰在作品中的倾向是复杂的。她对她笔下的“传统”型女性,既有赞扬,亦有感叹,同时也不乏反思和批判。从其人物身上所隐含的善良品格而言,从其对生活和爱情的认真态度而言,作者无疑是肯定的。“稻草人”的感恩,柳絮的拾金不昧和不欲以身体作交易,姚玲对爱情的信守和对孩子的责任,白雪对教授的一往情深,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不能因为她们“传统”而予以否认。相反在如今这种物质主义时代,在道德沦丧、价值崩塌的语境下,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品格。由此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作者拯救时代的微妙用心。其次是感叹,也是痛惜,既感叹女人的命运,同时也感叹女人往往在身设的牢囿里不能自拔。“稻草人”的不幸不在于她对生理享受的放弃,却在于她在一句“良心”的掩饰下,看不到生命的全部,并最终以生命作殉葬,是完全不明智的狭隘选择。事实上,“良心”和“感恩”固然可贵,但以此为由而无视更广大的生活世界,就未免狭小了,这样的做法终不足取。同样,白雪有权利爱自己的导师,但爱的方式可以多样,特别是当自己的女性尊严受到侵犯的时候,还要腆着脸赖在教授家,就未免有些“自甘堕落”。其实我们并看不到白雪对教授爱的实在内容,爱不过是白雪自设的迷帐,是一个美丽而凄然的梦,为一个梦作如此义无反顾的付出,同样是令人叹惋的。柳絮在生活的压迫下误入歧途,其过不全在她本人,但终究有被骗子利用的机会。特别是居然瞧不起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目的让位于过程,柳絮也有自身性格上的弱点。比较而言,姚玲较为“健康”,她身上令人遗憾的东西较少,但她的贞操观念也还是有封建时代“从一而终”的痕迹,这种男权设置的女性苑囿,竟成了女性自觉遵守的藩篱,其悲剧性也是显而易见的。最后是反思和批判。这可以是张慧兰小说文本的客观价值。作者有否反思意识尚可商榷,但客观上读者对作者笔下的女性是不能完全认同的。而读者的不认同会因此延伸到社会生活,到传统观念,到女性的自我意识。社会的挤压,传统观念的腐蚀,自我意识的酣睡,导致女性的自我捆绑,所以要改变女性的精神现状,是必须从多个角度用力的。这都是时代的大课题,张慧兰有意无意间均有所触及。 我们说张慧兰并不完全赞同她笔下女性的作法,还有一个证据,即小说中的另一世界,男性世界。四篇小说中,与女性角色相对应的都有一个男性。《稻草人》中的男人,《离婚》中的徐强,《房梦》中的培友,以及《如梦令》中的杨公允。如果说单纯的张慧兰女性世界似乎很难看出作者的复杂倾向,而如果结合男性世界,则作者并非一味温情柔软。四个男性中,宽容,有责任心,吃苦耐劳、见义勇为的培友是完全的“正面”形象,其他三个男人都各有“瑕疵”,有的甚至有很严重的缺陷。最让人恶心的是白雪的导师杨公允。我不知道作者是无心还是有意,她的人物竟然有如此一个反讽的名字。“杨公允”,“杨”者“佯”也,也就是虚伪。他表面上不忍耽误白雪的青春,故意为难、詈骂、驱赶白雪,甚至不时带回其他更年轻的女人来气白雪,这的确似乎“公允”。但是他有何权力在享受白雪的身体和侍奉的同时,还要如此羞辱白雪、刺激白雪的尊严?他有什么权力占有其他更年轻的女孩的身体?既然为白雪着想,为什么竟允许白雪走进家门?既然白雪的青春耽误不得,其他女孩的青春就不是青春?这不是虚伪又是什么?我曾经读过一部很走红的小说,其中的男主人公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纵然将爱慕自己的女性放在自己的膝头,手都伸进了人家女孩的私处,强烈的欲望燃烧使得女孩急不可待的提出做爱的要求,可男人却表示他不能做对不住女孩的事,不能与某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这是多么可笑的男人的逻辑,是多么可恶、肮脏、自欺欺人的强盗逻辑!他们以为没有真正进入女性的身体,就不算是对女性的亵渎,就不算是对女性的欺侮,他们不知道他的行为本身构成了对女性多么大的伤害!杨公允就是这样的伪君子,不幸的是我们的女主人公白雪还要死乞白赖的赖在他家里,最后还居然搭上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虽然作者用十分节制的笔,用淡然的客观态度来刻画这个人物,但我们仍然可以从这个人物的命名方式上看出作者的立场,更可以体会到作者为“白雪”们鸣冤叫屈。虽然白雪在愤怒时揭露过杨公允的丑恶嘴脸,但她到底还是沉迷于自设的魔障不能自拔。她砸碎红绫的骨灰坛,大骂杨公允是伪君子,但最终还是作了伪君子的牺牲品,这是何等可悲的悲剧!前面我们说过作者不是女权主义者,但这里我们有必要指出,作者对女性仍然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启蒙”意识。我认为这是相当可贵的笔墨。 无独有偶,“稻草人”中的男人也不无虚伪之处。他是一个性无能者,他面对自己的女人不无歉疚,他平静时劝女人离开也不全是假的。但是他分明有一种病态心理,既无法给予女人以身体的满足,却仍然有一种超强的占有欲,唯恐女人对别的男人动心,甚或有所想象。这应该说是更加龌龊卑鄙的心理,是最无人性的,却恰恰是大多数中国男人最隐秘的思想。自己纵不能也不能让别人染指,哪怕只是想一想都是对他的不忠,这是何等的自私。别看这个男人口口声声劝女人在他死后嫁人,而他真正担心的恰恰是这个。当女人在他的再三追问下赌气说你一死了我就嫁人时,他是何等的绝望和痛苦。他的抑郁其实正是来自于这种自私的欲望得不到实现,他的死也是对这种欲望不能实现的了断,他其实半点也没有为女人着想。这是一个最有人性深度的形象,我们在惊叹作者用笔之简的同时,更要惊叹作者对男性心理的深刻把握,感叹她对这种病态的揭露,历史的,文化的,现实的各种深层意蕴包含其间,既让读者看到作为个人的丑陋,更看到个人背后所隐藏的历史积垢,看到中国男性病态的自尊和自尊失去后的扭曲嘴脸。这种对男性世界的洞悉,自然也极大深化了她的女性世界,使其在两个世界的对照中彰显出可贵的思考深度。 比较而言,《离婚》中的徐强要算是好点的,因为他对姚玲的爱是真实的,他同婚外女人之间的关系也似乎情有可原。但就算如此,他也难辞其咎,说到底为什么男人可以在婚姻上出轨,而女人必须谨守本分?这其中的不平等也是显而易见的,它再一次证明着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弱势地位。 向外折射女性的生存空间,向内探讨女性的精神世界,从生理走向心理,由现实过渡到理想,在两性世界的比照中强化自己的理性思考,而又将思考隐于叙事背后,这就是张慧兰这四篇小说留给我的深刻的印象。我们有理由对张慧兰的创作有所期待和关注。 (作者介绍:夏元明,黄冈师范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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