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一个大雪天,我坐火车从东京去北海道。黄昏里,越是接近札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们的火车在驶向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国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们容身的星球上,它仅仅存在于雪中。稍后,月亮升起来,照在雪地里,发出幽蓝之光。 有一对年老的夫妇,就坐在我的对面,跟我一样,也被窗外的景色震惊了。老妇人的脸紧紧地贴着车窗朝外看,看着看着,眼泪便涌了出来。良久之后,她对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对我说:“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记了十几年。它提醒我,当造化、奇境和难以想像的机缘在眼前展开之时,不要喧嚷,不要占据,要做的,是安静地注视,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爆发,而要在沉默中继续沉默。多年下来,我的记忆里着实储存了不少羞于说话之时: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呼伦贝尔的玫瑰花,玉门关外的海市蜃楼,它们都让我感受到言语的无用,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羞愧。 我说的害羞,不是要强制我们蜷缩在皮囊之内,而是作为一段偈语,一声呼召,让我们去迎接启示:世界何其大,我们何其小;我们站在这里,没有死去,没有徒劳无功,即是领受了天大的恩典。 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黄昏之际,在河内街头,我目睹了一场法事。其时,足有上百个僧人陆续抵达,坐满了一整条长街。绿树之下,袈裟层层叠叠,夕阳映照过来,打在僧人们的脸上,打在被微风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内,而是释迦牟尼说法的祗园精舍。随后,吟诵开始了,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转为庄严,转为狮子吼,最后又回到了微弱。当吟诵结束的时候,一切都静止了,飞鸟也纷纷停落在屋顶,在场的人全都默不作声,就好像释迦牟尼刚刚来过,又刚刚离开,就在这短暂的聚散之间,地上的可怜之人接受了他的垂怜。 袈裟、绿树、梵唱、夕阳,还有羞愧得说不出话——此时言语是有用的吗?我们去看去听的感官,难道不应该被取消吗?应当让这奇境和狂跳的心孤立地存在,像海市蜃楼一般地存在,如此,当我回忆起来,才要一遍遍地去确认它的真实,确认我有过羞于说话之时。如果你没有忘记,那么,这些羞于说话之时,不管是寥落还是繁多,它们就是散落在生命中的纪念碑。 无情对面是山河。羞于说话的人,往往最安静,也最无情,他既然可以忍受最枯燥的安静,自然也能接受穿越众多枯燥的无情:人群的呼号、受冤时的哭诉,你们只管来,我都受得起,我都发得出声,且莫说这小小的情欲,无非是几声欢好时的叫喊。 天分四季,月有圆缺,一枚硬币有正反两面,人这一世,越是反对什么,你就越是被反对的东西限制得深,反之亦如此。但凡物事,你越增添爱欲,它便越会成为你的救命稻草。但活在凡俗的日常里,更多时候,我们要的只是一饭一蔬,而不是救命稻草,稻草多了,造化多了,都会压垮自己。 我未能甘心。多少滔滔不绝的闲谈间隙,我还会想起札幌郊外的那场雪。《五灯会元》里记录过这么一段──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东海浮沤。”曰:“如何领会?”师曰:“秤锤落井。”好吧,我既无法回到十几年前,暂且就不再将那羞于说话之时看作中心,看作行路的终点,而是看作浮沤,随缘任运,无所挂碍,随处漂流,时有时灭。说不定,到了最后,那些沉默、震惊和拜服反而会像秤锤般结结实实地落入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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