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蒂52岁生日的那一天,没有鲜花,没有蛋糕,更没有亲朋好友喜气洋洋的party。孤独的温蒂躺在沙发上,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各种颜色的图片纵横交错,太多的悲伤,太少的欢喜。她总觉得这一生运气极差,不是怀才不遇的郁闷,便是无可奈何的长恨。 温蒂是个中美混血儿。母亲是广东移民,外祖父在费城的唐人街经营中餐馆,生意兴隆,颇为成功。温蒂的父亲是个美国人,那年他还是个大三学生,课余时间在中餐馆洗碗打杂,跟温蒂的母亲眉来眼去,没两天便约出去了。温蒂父母读的英文专业,毕业后挣不了多少钱,外祖父便说“干脆到我餐馆来帮忙吧”,于是小两口读完本科都在餐馆帮忙,外祖父想休息了,自然把餐馆交给了他们。又过了两年,他们的大女儿温蒂出生了。 厨房的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伴随着切肉声、炒菜声、鸡蛋落在油锅里的嗞嗞声,空气里飘荡着各种油腻厚重的味道:甜酸虾、左宗鸡、木樨肉、春卷、芥兰牛……这是温蒂成长的味道,从她懂事起,她就希望摆脱这个味道,她知道她的未来在远方。 都说混血儿漂亮,但是温蒂的模样似乎并不讨喜,主要是她脾气古怪,逆反心理强,逢年过节,一家人其乐融融,餐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子姜鸭、蚝油菜心、葱油煎饼、蟹肉炒蛋、瓜仔肉丸、豆腐海鲜汤……众人都说好吃极了,唯有温蒂说难吃死了,她要吃比萨,要不麦当劳的汉堡也成。外祖母叹气说:“这么多好吃的菜,怎么会想起麦当劳?”温蒂得意地昂着脖子说:“我是美国人,我要吃美国菜。” 温蒂的爸爸凯文白肤黄发,地道的美国人,面对美味可口的广东菜,他压根就想不起汉堡和三明治,他当初到餐馆打工,就是因为每天都可以吃到鲜美的中餐,红烧鸡翅是他的最爱。凯文和妻子没想到女儿那么排斥中餐,居然还在老师布置的作文里抒情:“我在美国出生,我热爱美国的文化和自由。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星期天要去唐人街?我不想穿过那破败的小街,店铺门口堆满了杂物,狭小的空间电线凌乱,而餐馆里的油烟气势汹汹扑向路人,让你无处可躲。抬起头来,一栋半旧的平房懒洋洋地与我面对,这就是中文学校,推开门进去是一条没有光线的走廊,走廊走到底便是学中文的教室。阴暗的教室让我不安,还有那些脏兮兮混乱的中国食物,每次看见我的家人把猪蹄子塞进嘴里,我就恐怖,我就想逃跑。我是个美国女孩儿,我就是热爱三明治、热狗、炸薯条、甜甜圈……” 一篇带着幼稚偏见的作文,居然被老师当成了范文。那个时代的中美关系,还处于对抗状态,两个国家在意识形态、政治体制、经济文化等方面存在巨大的差异。外公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可以教育,传统文化不能丢,她可以不吃中国菜,但是每周必须去中文学校。”温蒂以她的方式挑战传统教育,她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反抗愚昧文化的束缚,她把外婆敬拜的阿弥陀佛铜像扔到金鱼池里。外婆每日吃斋念佛,祈祷家人平安,她对外公说:“作孽啊,毁佛损经是要遭报应的,别逼她上中文学校了!”外公摇头叹道:“我担心这孩子以后的路走不顺啊!” 大人们很快不再叹息,他们的注意力落在两个呱呱落地的婴儿身上。那是温蒂的双胞胎弟弟,两个孩子白白胖胖,可爱极了,机灵极了,两个孩子是外公外婆的心肝儿。那年除夕祭祖,双胞胎刚学会走路,小胳膊小脑袋的,摇摇晃晃跟在大人后面跪拜祖先,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而温蒂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她是绝对不会屈膝下跪的。 那时的温蒂也有她独特的本领。在一次夏令营里,她显示出游泳的天赋,从此便同池水结下不解之缘。冬去春来,她在一系列的地区比赛拿了奖,被一私立中学看中,给了丰厚的奖学金,那中校有非常出色的游泳队,温蒂进去后技术突飞猛进。 转眼之间奥运会近了,在全美锦标赛上,她拿了200米蝶泳的冠军,那成绩平了世界纪录。当地的媒体热闹了,说温蒂一定会成为奥运会上闪耀的明星。可惜老天不想成全温蒂,1980年的奥运会,美国通过参议院投票表决,以苏联侵略阿富汗为借口,抵制莫斯科奥运会,六十个国家呼应在美国的大旗下,中国也是其中的一员。以为这样一抵制,苏联就可以撤军,你以为莫斯科是谁?它可不是纸做的北极熊。 一场政治运动,最倒霉的是运动员。温蒂满腔的热血化成了冰水。教练安慰她,你还年轻,再等四年吧。有些人的四年是春花秋月,而温蒂的四年是山转水流,风景不再,她很快发胖,技能迅速下滑,性格也变得特别孤僻,没人愿意帮助她,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别说去当明星了,她连入场的大门都没有摸到。 不管怎么说,游泳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实质的利益,靠着运动员的全奖,她进了佛罗里达大学,读了比较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成绩还算凑合,毕业后在波士顿一家大银行当程序分析师。这期间温蒂结了婚又离了婚,丈夫是个酒鬼,平日里看着还像个绅士,但是发起酒疯来是要搭上命的,温蒂幸好跟他没有孩子。 第二次婚姻很幸运,她得到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男人是个高中英文老师,对温蒂照顾得无微不至,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她最喜欢临睡前靠在他的身边,听他朗读欧·亨利(O. Henry)的小说,在他磁性而浑厚的声音中入眠。第二天醒来,厨房的空气里飘荡着咖啡和面包的温香。但是温蒂并不恃宠而骄,为丈夫熨衬衣,打扫房间,清理文稿。丈夫带学生出门郊游,她是他的好助手,搭了帐篷又转身搞定锅碗瓢盆。她发现当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并不难,条件是她必须有个好男人。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不长,丈夫得了肝癌,很快离开了她,她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眼前一片茫然的黑暗,伤心欲绝的人最需要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糊里糊涂,她又跟人走进了婚姻,进了围城才发现,这个人就是一混混,除了会甜言蜜语,然后就是吃她喝她,不上班,也不干家务,只知道打游戏,时不时地还要吸粉。她要他来干什么?但是她想一脚把他踹出门是不可能的,他光明正大请了律师,要她每个月付他赡养费,因为他没有收入。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把枪毙了他,最后只能大出血请更好的律师来对抗。 这场离婚大战把她的元气耗掉大半,只剩一缕游丝的残魂,又遭遇了裁员大劫。说起来真是挺冤的,温蒂在银行的职务是COBAL主机程序师,COBOL那种程序语言,又笨又老,在美国居然能赖上半个世纪,为什么没有遭遇淘汰呢?不是说电脑技术日新月异吗? 温蒂和同事们年龄大了,不想再碰新东西,什么JAVA、PHP、SQL,听着想着都烦。总裁总是安慰他们,我们不换主机,我们不换技术,我们最关心的是人,人心稳定了,公司才能繁荣。温蒂真的相信了总裁的话,以为自己能干到地老天荒。只是没想到好好的七月天也会飞雪,公司没有换Mainframe主机(因为要花一笔浩大的费用),但是换了人,以企业营业亏损为理由,裁掉了温蒂和一批老员工。不到两个月,又招了一群年轻人,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朝气蓬勃,工资拿得低,又能干各种苦活,加班到半夜身体也熬得起。 最让温蒂沮丧的是,一个跟她年龄相当的同事却没有走人,为什么?那同事的技术还不如她。但是同事懂中文,读大学的时候,她在北京当了一年的交换生。同事机智幽默,懂中国的酒文化,在酒桌上跟中国代表团喝酒干杯。说实话,那同事的中文并不算流利,磕磕碰碰摔出来的中文词汇逗人发笑,中国代表团的成员大都会英文,他们喜欢她的性格和态度,心情好了,单子愿意给谁就给谁。往事在前,温蒂浮想联翩,如果当年不跟家长对着干,她中文的优势得天独厚,会比同事强大许多。只是谁能料到河东河西,中国会变得如此富强,让人不敢小瞧。 她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会说国语,广东话也很流利,两个孩子在外公外婆的眼前长大。大双如今是一州立大学的政治系教授,平日里参与当地的政治活动,关心主流社会的权利运作,许多人看好他的政治前景,乐观估计,他极有可能竞选美国总统。小双不爱社会活动,沉静文雅,医学院毕业后当了一名家庭医生。小双最有孝心,跟外公外婆感情深厚,他顺从家长的介绍,娶了外公好友的孙女,两家都来自台山,算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小两口婚后感情和睦、饮食习惯相近,还把外公外婆接到家中照顾。外公外婆也没有白享福,小双媳妇生孩子的时候,都是两个老人在悉心照料。 温蒂无法想象四代同堂的生活,一屋子老的小的,那场面她看着都心乱。当然,她有她的人生,一个人的快乐自在。温蒂被裁后,反倒想开了,直接从401(k)退休计划里拿钱,她要抚慰一下受伤的心灵。按照美国税法,提前从401(k)取钱要遭遇税务局的罚款单子,罚就罚吧,先享受了再说,这世界变化无常,天灾人祸,说挂就挂了。钱一到手,她就买了张横跨大西洋的邮轮船票。 她是在52岁生日的第二天上的邮轮,就把这场旅游当成疗伤行程。她独自一人上了船,发现周围都是欢喜灿烂的脸,谁没有亲朋好友相伴?唯有她孤形单影。进了房间后,有服务生敲门问候。那服务生对她笑脸相迎,问寒问暖,却让她极不舒服,怎么了?一张脸太像她从前的混账老公,一样的眉眼和表情,不仅形似神也似。 服务生叫汉克,来自东欧的一个小国,跟她是八杆子都打不到的关系,但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她看着他就来气。邮轮上的客人大都知书识礼,不会有冷漠高傲的表情,汉克也不知哪里得罪温蒂了,只得殷勤小心,只是他越小心,温蒂越看他是怪物,越想作弄他,一会儿说冰用完了,一会儿又要换衣架,一会儿说马桶有问题,一会儿把大床分成两张小床,第二天又说小床不舒服,要把小床合并成大床。 那个清晨温蒂在卫生间里梳妆打扮,一个不小心,发夹掉到洗脸池的洞眼里。她给汉克打电话,要他立刻取出来。汉克进房后告诉她,发夹进了水池洞眼,我也没法取出来,只有管道工才能胜任这项工作。汉克被温蒂呼来唤去,折腾够了,心头早生了烦意,尽管他说话的声音礼貌客气,但是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恨,到底被温蒂抓住了。 温蒂哼了一声,脱口就是一声“Mother fucker(骂娘的粗话)”。汉克转身而去,什么也没说。到了中午,管道工来了,为温蒂找到了发夹,温蒂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道灭顶般的灾难像野兽一样张开了大嘴。 黄昏的大海,美得虚幻,带着几分海市蜃楼的光景。天上的云,本来很温柔地舒展,突然间变得气势凶猛。温蒂在酒吧结识了几个新朋友,众人面朝大海,喝酒聊天好不开心。 她还即兴编了一首歌来唱:“我们纵情欢歌,伴随船上的灯红酒绿,美味可口的龙虾和酒,成了我们舌头上的音符,若是不幸再来一场泰坦尼克,海里的鱼虾等待狂欢,它们的肠胃注定是我们的墓园。”人在船上,断然不可唱出如此不祥的歌来。但是温蒂已经晕了,而后几个人又相伴去迪厅狂蹦,边蹦还边喝威士忌,疯狂的青春又回来了!当她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房间,累得像摊烂泥,不想洗澡就倒在床上,就这样睡到天亮吧。 酒醉沉梦间,一个庞然大物重重砸在她的身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她莫名其妙,眼前金星乱闪,一定是在噩梦中遭遇了怪物。那怪物继续揍她,边揍边低喊:“你为什么要骂我的母亲?你这个婊子,你这头猪,我要杀了你!” 温蒂总算清醒过来,在黑暗中揍她的人是汉克!他一直潜伏在她房间的阳台上,等着她回来报复她。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觉得自己很冤,她并不是安心骂他的娘,那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全天下那么多人用过,她也有使用的权利啊。当然,如果她知道他是多么爱他的母亲,她会谨慎一些,决不骂娘。汉克从小就没有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成人,他为什么离开家乡上了美国邮轮,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让母亲开始美好的生活。他是个好孩子,勤奋务实、兢兢业业,其他的邮轮员工放假上岸后,总喜欢去酒吧寻找快乐,而他上岸只是拍照看风景,决不乱花一分钱。 黑暗之中,她开始哭泣,求他饶了她。他在停止了拳头后,才清楚自己闯下了什么级别的大祸!他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他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把她从阳台上直接扔到了海里。时间是凌晨一点,地点是大西洋上的某一处,应该没人能发现。邮轮上,每年都会发生游客坠海事件,有的是蓄意自杀,有的是喝醉了自己朝下跳。 温蒂本来已经昏迷了,但是冰凉的海水又把她激醒过来。朦胧之中,她看见前方闪耀的船灯,她知道那是她的船,她就是从那船上抛下来的,可惜船离她越来越远,生存的希望也在远去。她看见头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发出幻境般的光芒,而周围静得恐怖,又黑得没有边际。她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不能晕过去。她想起小时候外祖父讲过的故事,外祖父家有个亲戚,在乱哄哄的年代,跟随一群人从深圳跳海,希望游到香港,偷渡的大海上,有人被鲨鱼咬死,有人因体力不好被海浪卷走,但是他的亲戚却坚持住了,最后被渔船救上了岸,他为什么那么幸运?因为他一直在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年少的温蒂对外祖父母的信仰不屑一顾,可是在这茫茫的大海上,这个故事清晰地浮在她的眼前,她孱弱的灵魂能抓什么算什么,于是她开始默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恍惚之间,她看见远处有船灯在闪烁,离她的方向越来越近,只要有船,就有活命的希望。她拼命向那灯火游去,到底是昔日的游泳冠军,她有常人没有的体力和意志。只是这样的夜海无涯,谁能看见她? 那是一艘集装箱货船,船上有人用望远镜发现了她。那夜的月光很好,船长的儿子告诉父亲,他看见了在海里游动的小人鱼。当她被救上来的时候,船长看见她的一张脸肿成了猪头,浑身上下全是伤,不忍直视的伤痕累累,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如此的暴力? 不用多说,犯罪嫌疑人很快被警方控制起来,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这宗案件迅速在网上传播,温蒂发现没人同情受害人,不少网友发文评论,认为这个女人自作自受,被大海淹死也是活该。居然有人给汉克的母亲捐款,还写信要当她的儿子,因为他在遭受侮辱后,也可能一时冲动酿下大错。 是谁悔不当初,留下一声哀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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