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出差到上海,我住进一家颇为偏僻的小酒店。深秋,梧桐大叶子树上树下地闪着金黄,透过窗户,能看到马路对面有点儿欧化的小楼。我给大学时代的死党慧发了条信息,我说:“我到上海了,你过来和我鬼混吧。”慧很快回复:“你少没正经,我晚上有饭局,你给我等着!”我看着手机,微微笑。 呵,还是我哈着她,等着她。大学时代重重叠叠的回忆都兜上心来了,那些人,那些事,应该模糊了的,此时却分外鲜艳,分外清晰:还记得头一次相见,我开的寝室门,慧立在外面,白色上衣,黑色的蓬裙,脚边是大学新生的行李。大眼睛如星如露,偏黑的肤色及脸上的笑意,好像跳动着灿灿的阳光。声音是低沉磁性的:“请问,这是501寝室吧?”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抚摸着那些画面,婷婷的、明媚的18岁少女。多少年,多少年了呵。 门铃响了,我开了门,慧手执一大把粉红色的百合花站在那儿。记忆对着她调着焦距,前前后后,清晰、模糊又清晰。 “你没变。”我笑着说。 “你也没变,还是呆头愣脑的。”她也笑着说。 历史系女生所在的5号楼,曲曲折折,好像一个“乙”字。我们501室在东面楼梯的一角,住着慧、雅、泓、晴、翎、华和我七个人。 开门时的第一次惊艳后,慧便把我的注意力夺走了:她是从宁夏考来的,父亲当年离开上海去宁夏支边,在那里安了家。她现在考回上海,算是替父亲还乡。慧的语言能力和模仿能力惊人,一口上海话十分纯正,半点儿杂音也没有,而天南海北的同学们的口音,她很快也能学得惟妙惟肖。她还能写一手相当不错的毛笔字。新生们安顿装饰寝室时,因门上一人高处有一扇窗,别的寝室都用窗帘或报纸杂志来遮挡,而慧却匠心独出,准备写个横条贴在窗户上。全宿舍的人都看着她忙活:铺纸,研墨,从右向左写着“澄怀观道”。然后她就地取材,用几张蓝色的彩纸,给这个横条裱了边。她的字怎样,一群18岁的女生说不上来,但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把众人都给震住了。贴上窗以后,走廊上来往的同学和家长经过必念,有念“澄怀观道”的,有念“道观怀澄”的,每听到念错的,门里的人都会笑得跌脚。慧也跟着笑,那笑总让我觉得“宁夏的天空,一定比别处都更蓝”。 入学后没几天,我和慧一起去上夜自修,路上,我们在一座塑像下面闲坐小憩。 情趣相投与否应该是一望即知的,就像宝玉见到蒋玉涵,抛开繁文缛节,直接就可以腰带相赠,于是我说:“慧,上课下课,同学总要结伴而行,这两天,大家都在‘配对搭伴’,你看咱俩好不好?” “为什么咱俩?”她把身体向后仰了仰,含笑用大眼睛看我。 “因为我喜欢你。”我说。是的,喜欢你,小女生之间常常会有这样的对话。 但我吃了闭门羮? 结果是,我和雅成了一对闺蜜,因为我和她都是史学专业。同一个专业的还有晴、华、翎。慧和泓是文博专业,有时候课程不在一起上。我们专业的另外几个人都不可能。晴是精豆子,而且漂亮嚣张,谁也不喜欢她。雅倒是很理想,善良,淳厚,对友情有绝对的牺牲精神。配对不过是一种偶然,可是雅对我十分忠诚和信赖。我呢,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和她在一起,眼睛却不停地在人群中寻找慧的身影。 狂热持续了大学的第一个学年。 我舒了一口气。每天下课之后,只要看见慧进了水房,我就赶紧端着一盆衣服跟着去。慧有洁癖,她大部分衣物都是浅色的,白的,奶白的,黄的,淡黄的,灰的,浅灰的。眼里见不得一点儿尘垢,因此总是在洗呀洗呀。水声哗哗的,大家来来去去,我占据慧旁边的水龙头,精雕细刻地洗着自己的两件衣物。我试探着和她聊天,从各个话题向她接近:文学,电影,流行歌曲,音乐绘画,学校的逸事。水声欢乐,我的心里也冒着愉快的泡泡儿。有时她唱起那首打动我心的歌曲,唱到“高山青绿水长”时,我给她唱着和声,配合得很是默契。她低沉的“高山青”,我轻柔的“高山青”;她磁性的“绿水长”,我呢喃的“绿水长”;还有最后并列会合的“长相忆,永难忘”。 慧也不是用功的好学生,在懒散随意方面我对她处处追随。好吧,今天不去自修,一起去租武侠书看。好吧,考古课不上了,逃课去图书馆应付下周的英语测验。在图书馆中,我们紧挨着坐。小隔断里有各自的日光灯,温暖,私密。小零食是共有的,放在我们俩的座位中间。有时候是花生豆,有时候是麦丽素。两人的手轮流地拿着。慧那纤长的手指捏起又圆又饱满的咖啡色麦丽素,很小心,怕发出太大声响。某次我瞄着她,见她密密的睫毛合在大眼睛上,便把正在看的小说推到她前面:“你瞧瞧这句信天游多生动———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毛眼眼!毛眼眼呐,大概就是指你这种眼。”她扑哧一笑。 “我喜欢你。”熟悉以后,我再次对慧说。 “我真受不了你的文艺腔,”慧道,“简单的事都被你搞得毛骨悚然。” “为什么毛骨悚然,”我说,“就因为我的性别和你相同,我就不配对你说这样的话?” “就是!就是!就是!”她脸生怒意,“你让我觉得可笑!” “你真狭隘,”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你只喜欢男人!我想,……我们,应该成为最要好的那对闺蜜呢!” 争吵是发生在宿舍里。狭窄的房间,贴墙放着几张双人床,房间中央是四张对拼的桌子,隔着桌子,慧将她手中正在啃吃的水果砸了过来,而我则愤然冲出了宿舍。 仿佛是有意的,这之后,在同学中,只要可能,慧就尽量不与我在一起。她有时和晴一起上公共课,两人有说有笑。晴冰雪聪明,早看破我的内心,有时候夸张地与慧亲昵,使得我恨不得在她身上浇上火油。晴自私,爱炫耀,这些,难道慧看不到? 相辉堂前是宽阔整齐的草坪。夜晚的课间,我和雅一起散步。若说作为伴侣和朋友,雅比慧强百倍。然而本能不这么判断。相辉堂那里是一种规则的美,宁静,纯洁,和天上的明月相映衬,更显得我偏执,头脑发热。 “雅,我觉得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挺浪费时间的,我想我们还是随意点儿好,有效率。”我说。 “如果你这么看的话———亲爱的呆,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雅说。她的表情很平静,一双丹凤眼善良美丽,好像明白我的用心,又好像浑然不知。 夏天,因为一个突发事件,学校提前放了羊,考试取消,学生们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我却没走,闲闲散散,在图书馆乱看小说。慧在上海亲戚众多,也没走,她到奶奶家住了几天,待不住,又偷偷回了学校。 整个5号楼空空荡荡,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俩。501室在有洁癖的慧的收拾下,雪洞一般,洁净温馨。一盆文竹摆在我俩对坐的书桌上。那一阵,行走坐卧、读书谈话间,我对她时而俯就,时而挑衅。有一天,我俩一起上街。忽然间我们别扭起来,她说梅丽尔·斯特里普气质好,我就说梅丽尔·斯特里普长得难看;她说《读书》杂志有品位,我就说老那么几个人自我清高,不怎么样;她在一家琴行的钢琴上试弹几个音,我就讽刺她只想提着裙脚跳宫廷舞,表面上是优雅贵族,骨子里还是虚荣浅薄。慧气得在钢琴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接着我们各自逛街,分别回校。慧先到,还忘了带钥匙,等我回到5楼的宿舍门口,洋洋得意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她别过脸,胸一起一伏。 慧好容易盼来一位串门的女生,便狠狠把我撇到一边,和她聊得热火朝天。走的时候,还相约第二天晚上再继续。次日,慧如约等候,岂料对方人影全无,原来只是顺嘴一说。我从图书馆回来,望着枯坐的慧冷笑:“一诺千金,她怎么没来呀?”慧霍地站起来,恨道:“你!你这个人差劲透了!” 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躲不开,逃不掉,吵吵闹闹的场景,好似发生在家庭里面。冷战了一阵后,我俩拿出录音机,随手翻小说,扮演不同的角色录音玩儿。玩着玩着我们扔掉了书本,即兴发挥。我是“向东”,她是“惠芬”,一对吵架夫妻,把我们那几天闹别扭的素材都用上了。两人顺口就来,自然逼真,非常成功。后来我一把拉住慧,对着话筒说道:“别吵了惠芬,咱俩好好过。”“向东你说话算话。”慧点着我的额角。听录音回放,我俩笑得喘不过气。 就我和慧在宿舍里,我询问有关慧的一切事情。她父亲怎样支边去宁夏,和她母亲怎么认识,她的中学时代,她的家庭关系,一切一切。她中学时代的好朋友有几个?现在与她联系如何?谈话间我记住她父母家里窗帘的颜色,家具的方位与陈设。有时候,我和慧在枕上对脸说话。 慧靠在客房的床上,抱着枕头:“呆子,我担心我要嫁不出去了。” “你不是挺享受单身生活的?”我说,“这么多蓝颜知己,你不是不寂寞?” “这会儿不一样,年龄到了,我甚至开始喜欢孩子。”她说。 那又是哪一年?我来上海,到慧的公司楼下等她。她来了,袅袅婷婷,衣着非常精致,颈上系着一条灰蓝色的围巾,好像是从时尚白领杂志上直接走下来的。我们坐在露天的椅子上,这边外国机构聚集,周围有很多来来去去的老外。 “那英国马非常保守,而且绅士。”高楼的幕墙上滑下人造瀑布的水流。一个蓝色衬衫长着一对天真蓝眼睛的男子朝我们这边点点头,慧矜持地微笑,待他走过以后点评。 慧又说:“顶烦那种已婚的幸福男人,邋遢,发胖,满足中带出粗俗,等他们七年之痒来了才会魅力重生。” 她搅着咖啡上的沫子,偏头笑问:“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成了单身公害?” 那一年的慧,给我的印象是漂亮,性感,女人味儿十足,还绽放着。 回到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对慧百依百顺,没有自我,能由她的意志支配着,已经仿佛被阳光抚摸,周身都是甜蜜的金黄色。 同系中有一位学姐,貌不出众,但成绩优异。慧说她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冷冰冰的金属的美。我看不出来,但是无条件赞同。经常和慧有意地出现在学姐可能现身的范围内。 “你不觉得,她的瘦削好像枯藤———不是———好像,好像,反正不像一般的瘦,而是瘦中带着风骨———你不觉得?” 瘦中带着风骨?她又不是布衣野老,魏晋名士。 “可不是嘛。”我嘴上说。 我们从5号楼下来,走出东门,到校园外面的一条小路上去买草莓。草莓不新鲜,但是便宜,慧发明一种吃法:拌上光明牌的冰淇淋。草莓的清新和冰淇淋的凉爽都被破坏了,又甜又腻,感觉还有点儿不新鲜。“你不觉得,这种吃法爽心悦目,有些像林语堂《生活的艺术》里那种的调调?”她兴致勃勃。 每天一吃。 “当然。”我说。 可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经过一段时间的形影相随,明月在手的我,居然开始感到焦躁气闷了!一天,我们又到校外去买西瓜,按照她的习惯,准备当中饭吃。夏日的光线直射,仿佛头上有九个太阳。地面明晃晃的,一路上寂寂无人。提着西瓜走回来,我们不说话,各想各的事,心中只觉厌烦,枯燥。 她笑起来的唇形,她牙齿的排列。她的趣味,她的逻辑,她的言辞,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的。对她那么着迷,处处追随,连自我都舍弃,但结局竟是这样———窒息,退热,苏醒,开始感到距离太近。 在慧的眼中,我是书呆子,邋遢鬼,文学青年,情感不稳定的气态分子,聊天和玩乐的伴侣,有时还算有趣,就是这样,只是这样。燃烧也好,熄灭也好,都是病态的渺小的内心活动,就像她一开始所说的:轻率,轻浮。 我也无法解释,情感的轨迹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且,同样把握不了接下来的走向。大二一开学,我居然和一个高年级男生走到一起,开始了校园恋爱。对象的选择具有很大偶然性。都还顺眼,都有点儿好奇。形式大于内容,而实质是无可无不可的,唯一的交汇点,除了年轻,还是年轻。 501室的室友将我孤立起来,不为我是第一个与男生交往的———晴比我早得多。班上男生将她封为“江南美女”,她常常约会,享受异性的顶礼膜拜。对某一个室友的孤立也不是第一次,对于晴的自私,泓的骄傲,大家都联手惩戒过,然而都没有这次针对我的厉害。 在孤立中最有力的敦促者,是慧,还带动着雅。她是颇为雄辩的煽动者和说服者,而对于别人来讲,既然最了解我、和我关系最铁的她,看到了我品性和道德上这样那样的问题,那一定是毫无疑问。 口口声声说别人眼中只有异性,结果却突如其来地恋爱去了。说过那么多友情超越一切的甜言蜜语,结果证明不过是轻薄之人的轻薄之话———在慧的眼睛里写着这些谴责。但这些话她并没有当着我的面来说,在别人、尤其是单纯的雅对我公然谴责的时候,慧还是含笑地和我招呼应付。两人之间忽然形成的坚冰,好像琥珀肚子里的图案,我看得到,她也有意让我看到,然而只是绕过去,绕过去。 她的眼神中不冷静,不慎重,带着质问和轻蔑:不是说你不能恋爱———我不像你,毫无理性地指责别人是慕男狂。只是,你又燃烧了,太快,证明你以前为我燃烧毫无价值。你不过是煤气灶,经常打火,你不是焦渴百年忽然狂烧至灰烬的无边山林。 雅像当初对我一样,对慧如影随形了,显示出一种忠诚和嫉恶如仇的品质,而我也无法解释情感、欲望、思想,这种种因素混合在一起所呈现的复杂性。雅那善良的小脸变得疑虑、冷淡,某天趁她单独一人,我想越过慧,用我昔日的影响来为自己辩解,雅却斜着美丽的丹凤眼说:“收起你的那些煌煌辞藻,你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这还是善良淳厚的雅在说话吗?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俩携手共行,亲密无间,每当我走近,她俩就会互望一眼,戛然而止,任由我和她们中间升起一道无形的玻璃幕墙。 在多年后的酒店客房里,我问慧:“她好吗?雅。” “好。不要太好。” 雅也留在上海。毕业后,我们很少联系,偶然的两次同学聚会中吃过饭。某年“五一”她结婚,请了一些在上海的同学。那男人是胆大妄为的生意人,经常出现经济危机,而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的雅,时常替他收拾局面。我想起我和慧的蜜月期里评论雅的话:“为了所爱之人,她是有那种去冒险去贪污去下狱的糊涂胆气的,虽错,吾往矣。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现在非常幸福,”慧说,“就是财务状况忽上忽下,惊涛骇浪。” “还有翎呢?翎有谋有识,一定很好吧?” …… 那一天,我和大学时代的男友一起去五角场看电影。开场前,在前排的观众里,我看见了翎和班上的一名男生:钧。钧是上海学生,外表文弱却对世界历史尤其是近现代史兴趣盎然。两人态度非常亲热。这是什么状况? 翎有着湖南妹子的朴实,很安静。宿舍里时常唇枪舌剑,她却总是微笑无言,而骨子里是非常务实果断的,可以说是大智若愚。钧在班上较为出众,属于热爱本专业并且将来可能在这个领域内有所作为的几个学生之列,平时也很活跃,引得不少女生注意。他和同样学业优异、才智出众的泓很有话说,仿佛有戏。女生们挤眉弄眼地开泓的玩笑,泓受到误导,也对钧颇为留意,哪知道钧诺曼底登陆的真正目标是翎呢?当时,有个湖南同乡在追求翎,钧大概是听到了风声,他放弃了迂回作战法,直投原子弹,找翎挑明了心迹。 湖南人能成大事。翎虽然对钧的表白感到突然,但本能的反应却是抓住机会。按照翎的内敛性格,悄悄地,在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俩定了情,并走进电影院。 在电影院,我叫了翎一声,她有些吃惊又带点儿戒备地应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有泓,莫名其妙成了多余人。 大家都很同情泓,为了以前那些过分的玩笑。更惨的是,男生们普遍认为泓是竞争中的失败者,失恋了。前因后果不重要,也说不清楚,501室的室友们开始也很怪翎,怪她在这件事中没有考虑泓的感受,没有处理好整件事,使泓成了别人议论嘲笑的话柄。可也仅仅如此,毕竟现在人家两情相悦,关于这件事,确实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泓非常痛苦。她那时睡在我的下铺,我感受到。她拉起帐子来埋头哭泣,晚上不去上自修,一时想起来就神情羞愤:狗男女。诅咒他们。 泓太骄傲了,太骄傲所以受到损伤。她性格直率,才智过人,从小到大,以女状元著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受人膜拜的,现在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面,无心向学了,有时候去参加校园舞会,参加高校联谊。然而这样的放纵更加深了她的痛苦和挫折:人生的竞技场不仅是学业,还有别的,例如,爱,情欲。 对!爱与情欲。20岁左右的我们,除了受它摆布,根本还不具备思考的能力,可以依靠的只有本能。它使我们或快乐或忧伤,它把501室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集体变成了各怀心事的单个人。 华身大体胖,是因为体育成绩优异而被特招进来的。平时常常逃课,下午集训后提着一只蓝色的塑料桶去学生浴室。她是上海人,家住五角场附近,按照世俗的说法就是下只角。平时常常说“不流行了”,“不合算”。男同学背后议论,说她那个蓝色的塑料桶换成菜篮子更合适。有一次,慧和华一起从浴室回来,慧替她拿了一阵塑料桶,结果梦游似的把桶弄丢了。回到501,华哭着,慧却在一边发笑。当然那时候是穷学生,经济上很困窘,可华是我们当中最富有的———她每日集训都有津贴。慧就是因为她丢个桶就哭出来才笑的。很有代表性,勾勒出了两人的特点:华很会过,精打细算,而慧很散淡,从根子上讲并不务实。 学校里的男生和华是两不相宜,他们觉得华不是淑女,华也嫌他们书呆子不务实。她喜欢跳舞,有一次在教师舞厅认识了高大帅气的社会青年。其实,那边跳舞的社会青年多是上海白相人,贪图的是舞票便宜,大学女生幼稚好骗。华和那青年纠缠上了,开始很甜蜜,那人穷,出去约会都是华出钱。这时候,华忽然不会算账了,变得很无私,贴钱贴物。室友们帮她相看,都说那男的是游手好闲之徒,无才无德,劝她悬崖勒马。华听不进去,讲了很多那人的好处,想证明那男人是怀才不遇:“你们没跟他接触过。”她坚持说。 终于有一天,华眼神发呆了,坐在宿舍的床上,想了半天,央求晴和她一起到社会青年家里去一趟:她知道他家的地址,现在怀疑他有家室,想去看看,不然不死心。万一遇到河东狮吼怎么办?所以请晴助阵———论精明会看眼色,室友中谁也比不过晴。 两人去了一晚。回来的时候,华很激动,没有说那男的一句不好。那人———学校组织学生献血后,发的一点点营养费华都给了他。 “我相信他老婆的话———他俩结婚的时候,一对金童玉女。后来他失业了,又不肯拿差点儿的工作将就,所以就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男人失意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就像孩子。”口气里还是带着怜爱关切。 晴在一边冷笑:“他老婆还说呢,他一年半载的就换新户头———大学女生书都白念了,就有那么些个瞎子白痴。” 是啊,在情感面前,智商都不存在了,简单善良的华也好,才智过人的泓也好,都一样。 大学时代的后半段,泓成了我的密友良伴,我们长时间地谈着心,按照501的说法就是“掏心挖肺”,校园的有些角落很荒僻,看在眼中,让人感受到青春的无奈和忧郁。 “那会儿,钧老来找我,”泓说,“我并没爱上他,我是被舆论绑架了。”为了逃避虫咬般的痛苦,逃避钧来约翎,也逃避翎脸上既收敛而又幸福的红晕,泓常常延长不在宿舍的时间。我们一起到教室自修去。离宿舍区较远的第四教学楼人不多,有时候下午,我俩抢占朝南的教室,锁上前后门,贴着墙壁,坐在课桌后,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间工作人员没打开的空教室。到学生们都找好座位坐定以后,我俩挪到有阳光照射的课桌上。 泓,河北某地的女状元,短头发,脸圆圆的,带些憨态,嘴很小,牙齿也是细小的,这会儿低着头,拿出一件毛背心打,薄嘴唇开开合合,手上的毛线针也上下移动。每一针之间有着大而空的缝隙,很快,毛背心形成了粗糙而天真的轮廓橘红色的,又短又小,纯粹是为了玩儿。“失恋”的耻辱她没有办法抹去,骄傲的凤凰之冠始终流着血。在她的直爽强干后面,其实有着藕丝一般的纤细脆弱。周末的晚上,她去别校找同乡。大三那年的冬天,她买了一件对学生来讲显得奢侈的枣红色长大衣,她穿在身上很漂亮,而且看起来软弱幽怨。我送她去学校东面的小路上搭公车,寒风瑟瑟,她的背影很孤单。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泓从美国回来探亲,我们在杭州见了面,吃了饭。泓又为自己奋斗出了一个可骄傲的桂冠:哈佛女博士。她心情复杂地问起我501室室友的情况。我说:“我和她们联系不多,情况都是慧告诉我的:晴留校教书,初时待不住,校里校外地蹿跳。离了一次婚,后来又结了,还不错,有了一个男孩儿,现在进化、或者说退化成了贤妻良母;雅结婚后,离开了原来那家公司,和老公一起做生意,浮沉商海;翎嘛,调到市区,和钧成家并且孕育出了革命火种。她走仕途,钧做学问,家庭和事业都很稳;华通过中介花钱去了一个冷门国家。她又找个一个五角场的社会青年———就是那人逼着她出国的。她回来办过婚礼,据说婚宴上穿着婚纱的她像个快乐的白色大企鹅。” “那,慧呢?”泓问。 慧也问:“泓呢?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女学者,”我说,“切,找了个好男人,非常呵护她。” 大学时代的晴非常风光。当时在我们看来,她属于魔鬼心肠的天使,男生面前和女生面前完全是两个人,她处处掐尖儿,事事争先,在10平方米不到的宿舍里失尽人心。有一次系里演出,501室怂恿着晴来首独唱———让全系都来看看名花的迷人风采嘛。晴有些得意,春花照水、弱柳扶风般上了台。她这个人智商绝高,只一点:五音不全,且自己全无知觉。在大家不怀好意的怂恿里,晴开启朱唇,走腔跑调,把台下全系师生惊得目瞪口呆,众室友则笑弯了腰。 而今回过头去看,晴那种吃屎也要吃屎尖儿的要强心性,全写在脸上,也有几分天真可爱。 那时候,若有男生或大胆或怯懦地向晴表白,她便洋洋得意,像拿到了奥运金牌般向大家炫耀,然后扔在一边。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也是她的背影。那时我们女生已经搬进校外的东区,男生不得进入。周末,传声话筒里都是来找晴的呼叫。她不紧不慢地梳洗打扮,任由群下之臣在外面凄风苦雨地等待一两个小时。她照花前后镜,她脆声聊天说笑。 那背影是经典的:长发卷曲着,披散在背上。黑色的毛衣,黑色不纯粹,里面交错着银丝。下面是红色小方格的短裙,脚上穿着当时非常时髦的及膝长靴。高跟打在地上哒哒响,一路走得花枝摇曳。 毕业后,有时候想到我已经脱离了慧的磁力范围,还会无意识地微笑。她那一套已经成为过去,再不能影响我了。在这些年里她有点儿变化,原来的淑女范儿、名士范儿走样了,特别是后来,追求她的男人太多,她这方面的经验非常丰富,来往的异性都条件不错,被慧或长时或短时地蹉跎着。慧在这方面成了精了,也很难解释。 我尤其忘不了刚毕业不久的一次,火车误点,到了上海新客站,出口处,慧手捧一个盒饭在外面等待着。她那时把头发留长了,下端向外卷曲着。远远地看着,我真觉得她像我久别不见的情人。焦急的眼睛扫来扫去,因为累有时把一只手支撑在腰间…… 在酒店,我们谁也没有提自己大学时代的初恋男友。禁忌,不能提。在当时的学生里有一种流行的恋爱态度:白纸一张,需要经验。是啊,如果说慧有一定的病态的话,根子应该是在阳那儿吧。 阳现在已成有些成就的学者,他的著作很有分量,不佩服不行。在大学时代阳就显现出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一面,可是为人上,他咄咄逼人,自我中心,在男生们中毫无人缘。女生们的评价却不同,他那恃才放旷、挥斥方遒的风采,赢得了众多赞慕。阳一早就有女友,可是这不影响他欣赏另一半性别。有一次,他请慧替他誊写论文,说是自己字难看,而且赶着要交,时间也不够,听说慧一直在练着毛笔字,能不能———慧应允了,后来抄得工工整整,交给了阳。 阳确实喜欢慧,想亲近慧,可是他有女友。慧也欣赏他,可那层纸毕竟没有戳破,她到底算不算他的女朋友?在他俩的关系中,慧的策略和手段好像都不管用了,在室友们面前也无法自圆其说。“谈得来。”慧讪讪解释。有时候在校园里碰到,阳昂然而过,同时对慧眨眨眼。“你们到底算怎么回事呀?他女朋友断没断?”大家问。慧说:“胡说什么呀!我们也就一般同学。”大家学《红楼梦》里的晴雯:“哎哟,我们是谁?谁是我们?” 慧在那一时期成了寝室公敌。她一贯的优雅得体消失了,重色轻友,魂飞天外。她梦游一般地听着流行歌曲:“为你撕去———我那美丽的蝶衣———为你———为你———”她心烦意乱地在七步之内走来走去,期待传声话筒里传来阳的召唤。和晴对待男生的从容傲娇相比,慧简直是毫无矜持,她不看室友们无言的、嘲笑的目光,急煞煞地便跑出门去,直到女生宿舍区关大门时才踏月归来。有时候,慧显得很温柔,一个人对着本书含情微笑,脸上带着甜蜜。她的分寸感全没了,神神秘秘,独来独往,把死党雅都抛在脖子后面。有时候说出的话令人既惊又笑,比方她说:“我觉得,阳就像郁达夫。” 落落大方也被小儿女情态取代。她穿着曳地的蓝色长裙,小鸟依人般跟在昂然的阳身边。他会成为一个名教授,而她是他的添香红袖;他是《浮生六记》里多情放浪的沈三白,而她是兰心蕙质、陪他放舟江波之上的芸。阳的博学和雄辩,简直让慧欢欢喜喜地低到了尘埃里,两个人听着那首《蝶衣》时,阳给出了承诺:“我要娶你为妻。” 有了这话,慧在501室里承认了自己的恋情。但某天,泓去华师大看同乡,发现一件怪事:同乡与阳的前女友在同一宿舍。据同乡说,阳常去看那女生,两人相拥而偎,是一对标准的恋人,根本没有断的迹象。慧听了脸煞白,大眼睛恍恍惚惚的。恍惚了一阵又有了焦点,态度坚决起来,当天晚上就去了华师大。 慧后来说:“那女生很厉害,是阳的高中同学,初恋情人,两人关系久远。” 那时候,501室谁也不了解情欲世界的复杂性。阳人品不坏,可他为什么脚踩两条船?难道爱情不该是专一的?慧也把这话来询问他。而阳这个人,如果此前他显现得是才子的魅力,那么之后他则是个自私而困惑的普通男人。他和前女友的关系走得很远,两人的热恋期已经过了,出现了冷淡却又难以了断的低谷。他自己也感到迷惑,对于爱,对于情欲,他请慧来帮他一起分析,分析他和前女友之间的点点滴滴,没有意识到这些细节会使慧感到痛苦。 慧的自尊心要求阳给一个选择,要么她,要么前女友。无论如何,齐人之福不行。前女友从华师大来了,三人坐在咖啡室内。在谈话间前女友说了句什么,阳勃然大怒,抬手打了她一耳光,很重。那女生据说也很优秀,可受了这一耳光之后并没有怎么发作,捂着脸哭泣而去。慧在这一耳光里看到的起码有三点:第一、只有关系到了很深的程度才会毫无顾忌地动手;第二、之所以动手,是因为阳处于优势状态———两个女孩在争夺;第三、才子也会像醉鬼一样打女人,看来,爱欲世界的深处是狰狞的。 慧和阳分手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脸上找不到笑容。 毕业前的501室,早早地便分崩离析。那时候,户口还很重要,留沪不容易,翎因为和钧的恋爱,受到关照,被分配到了上海郊区的农场。这对恋人十分高兴,同学们也为之祝福。只有泓,早早地便打包行李,逃也似的回了河北老家。慧在众亲戚的帮忙下也在上海落实了单位,然而她并不高兴,仍然在消化着失恋的挫折。要走了,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不再重要,我与慧之间曾有的芥蒂也淡了,两人执手言和,解释着从前的那些误会。 又是初夏,好像回到了大一的暑假,一起参加分别聚会,一起散步聊天,世界又只剩下了我们俩。从寝室到第四教学楼的那条路,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次,常去的图书馆,常去的电影院,常去买酸奶的小货亭。分别去恋爱的几年好像被抽走了,重回到18岁时的纯粹简单。慧抛开了婉约的蓝裙子,我那爆炸朋克的乱发也剪了,两人都穿上简朴的短袖校名衫。她的白色,我的粉色。性格自然是各异的,但这四年也培养了很多相同:一种有点儿矫情的懒散名士范儿,一种有点儿孤傲的传统古典趣味,一种吹拉弹唱不打粮食的虚无,看人看事有些类似的视角,还有共同喜欢的小说电影音乐歌曲,共同的词汇共同的句式,还有还有……亭台假山,明月池水。初夏的曦园里应该是没有茶花的,可它们长在我的幻想中。 分别前有一晚,我曾与慧在茶花边留连。旁边也不该有广玉兰的,可它们也在我的记忆里摇曳。在这静静的黑夜里,在这悠悠的小河畔,我们走着,慧轻轻唱:“高山青———”我和着她:“高山青———” “绿水长———” “绿水长———” 合唱的句子是“长相忆,永难忘”…… 眼前的慧,像树木,里面有一圈圈的年轮,她的某些部分,我有些陌生了。 “我还以为我的生活会有重大改变呢。不过,现在又过去了。”在床上,慧把枕头压在下巴下面。爱上了一个人,像是被雨浇过的湿柴,经过一段时间,又具备了燃烧的可能。“是个‘海龟’。出国十多年,最近才回来。结过婚,有孩子。”慧说。 “哦。” “一见钟情,头一次就有相契的感觉。” “哦。” “而且有点儿累,想结婚。” “哦。” “接受过很多爱,这回准备回报社会的,”慧牵牵嘴角,还想开玩笑,“准备好了,因为爱他而接受他的孩子。” “哦。” “可是……呵。” “怎么呢?” “我准备好了,他还没准备好。” “为什么?他和你的感觉不对应?” “他嘛,”慧低头弄着枕头的一角,“不在状态,还没有把上次离婚的痛苦忘掉。”爱就是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合适的人。 “慧,”我按一按她的手,“等一等,给他点儿时间。” 静悄悄的,一时间,我俩都不说话。当年入校时,我们不是还在大门口拍过一张合影吗?慧,泓,雅,华,晴,翎,我。天真稚气,无忧无虑。品种不同的花朵,都值得上天眷顾呵护。“我要走了,明天还上班呢!”慧仿佛聚集了一下力量,吸口气,扔开枕头坐起来,穿上鞋子,“切,不行的话我等———等到夕阳红。” 两个人都笑了。 她走到门边:“再见,亲爱的!”我送着:“再见!” 同窗四年,501室7个人全都互称“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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