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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1  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凌晨三点,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手机充电器上的微光,挂在两面墙之间细绳上的衣服,如魅影一般映照在屋顶,头皮一阵发麻。梦里是故乡的黄昏,一个人在早已干枯的河畔前行,微陡的坡上草枯黄,回头的一瞬间,一位面容模糊的老人从眼前飘过……  颤抖的双手按不住咚咚的心跳,摸索着打开床头的灯。屋子的轮廓一下显现,铺着报纸的长桌上堆积着沉甸甸的各色书籍,惊慌的蟑螂左冲右突,迅速消失在暗处,逼仄的卫生间水声滴答不止。小矮桌上凌乱地摆放着锅碗瓢盆,半瓶没有喝完的啤酒,破旧的床头柜上,一本没有合上的书依着几十元的小皮包,包里是录音笔、采访本、香烟。  天气冷加上噩梦,身体战栗不已,下床拿起半瓶啤酒,咕咚咚几口下肚,屋内的暖气冰凉,几个象征性的暖气片永远没有被窝的温度高,啤酒就像冰镇过一样,桶里的水早已经结成冰碴。点起烟,有些呛鼻,拉开窗帘,窗户上一层不规则的冰花,哈气、擦拭,逼仄的小院轮廓立即显现。这是一座盖有南北两栋三层小洋楼的院子,租客杂七杂八,连房东也搞不清租客到底是什么职业。白天,这些操着各地方言的租客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或明或暗的角落。院子空空落落,巷子里偶尔会有收破烂的悠长的声调婉转,一听就是河南人的口音。晚上巷子里热闹起来,院子里也热闹起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的哭喊声,大人的咒骂声,《新闻联播》的声音,混合成一股杂音,飘荡在院子上空。不一会儿就能闻见东西南北各色菜的香味,江浙菜的甜味、川湘菜的辣味、鲁菜的咸腻味,这个时候的院子,是最具生活气息的。  这个小院居住着二十几户如我一样的天南海北的外地人,而在这个0.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样的小院落有上万家,流动人口2万多人。也正是因为如此,经常在夜里,会有辖区派出所民警到访,蛮横地敲开门,环视一圈屋内,然后让你掏出身份证登记。  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份证丢失,老家正在补办,这让半夜到访的民警警惕起来,不断查问详细信息,我也开始紧张起来,似乎巷子里的一件案子就与我相关。原本就不怎么利索的普通话,这时候更加有些吃力、咬字不清,民警的嗓门开始高起来,语气也已经变得不和蔼,这时候才想起小皮包里的记者证,急忙掏出来递给对方,翻开看了又看,在我和照片之间不断比对,最后才挤出一句:晚报的记者,为啥住在这里?  是啊,为啥住在这里?楼上的一对河南夫妇会说便宜,因为这里每月的房租水电费加起来才200多元;隔壁的四川夫妻俩会说方便,因为他们的小卖部就在门口的巷子里;三楼的一个在饭店打工的小伙子则一脸茫然,为啥住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为啥,搬来搬去还是在这个巷子里。这个疑问也成为我很久一段时间内思考而又无解的问题,从上学到工作,一次次的选择,最终以定位式的准确维度将我安排在这里,不住在这里又能住在哪里呢?  2011年,我在赵家营村的一场梦醒后,决定逃离。  2  78平方米的房屋,原本两室一厅,老房东至今骄傲不已。这是包钢集团上世纪处级领导才能分到的房子,几十年过去,这里成为这个城市最古老的存在。后来屋子被分成三室一厅,老旧的房屋格局导致客厅无法利用,长期成为我们堆放杂物的地方。好在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这是我对城市生活最起码的要求,有厨房,就有家的味道。  2012年,和报社的另外两个同事合租了这里的房子,成为我在这座城市的第二个住处,我觉得,与这座城市的感情上升了一步。虽然是老小区,但是这里交通生活方便,向北不到1000米,就是一个较大的菜市场,我每天都要去那里买菜,把日子当日子来过。门口就是公交车站,直通火车站,我似乎随时都在准备回家,这一趟公交车为我永远敞开大门。这让我感激不已。往西过两个路口,就是一个超市,偶尔我也会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走上一圈,买几个比菜市场贵一倍的土豆或者洋葱。往东1公里,则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所在,我在无聊的时候,也会尽可能地去靠近这个繁华地,看看人流、车流。  来自东北的同事烧得一手好菜,周末时我们会围坐在客厅里,夏天提上几扎啤酒,冬天拎上两瓶白酒,一顿饭吃一下午或者一个晚上。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各自的相安若素,东北的同事每周都去游泳,甘肃的老乡兼同事流连在各种人际交往场合。我一个人守着出租屋,偶尔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擦擦厨房的地板和案台,打扫一下几个月没扫过的客厅,给客厅的几盆行将枯萎的花浇点水。然后出门向北奔向菜市场,给自己做一顿家乡的面片。  然后剩下的是大段大段的时间,时间多么廉价,如同一幅只有框架的素描,没有可以填充的内容,看不清颜面,看不清脚步,如同我在这个城市看不见的未来一样。  一个人最难熬的是时间,心静不下来,书无从看起。自行车就在楼下,向西骑行不到两公里,就是昆都仑河,这个城市的一条人造河,每年都有很多人,一头扎进三四米深的河里,直到被人从水里捞上泛白的尸体,才能知道这个人卑微或者不平凡的事迹。河东岸是一长条景观带,夏天有各色的花,树木葱茏,长条椅子上,一直都有甜蜜的情侣相拥而坐。  听着歌,我在昆都仑河东边的人行道上骑行一圈,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抽烟,等着夕阳下山,然后在街灯全部点亮的时候回家。  老屋的窗户窄小,光线暗淡,屋内的家具也粘上了经年的尘埃,有些灰暗的色调。淡黄色的木质地板,时常提醒着房东曾经显赫的身份,客厅电视墙上是一面长宽各有两米左右的大镜子,电视没有介入有线,成为名副其实的摆设,我时常坐在电视对面的旧沙发上,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陌生。  目光无神,情绪低落,种种迹象表明,我被一种名为孤独的症状缠绕。  不可抑制,如在大四为工作煎熬的那段时间一样,我开始喝酒,甚至有些酗酒。家里堆满了各色的酒,本地产的啤酒、白酒,超市买来的红酒,随时等待让我一醉方休。我也随时能够找到理由,与他们发生联系。白酒刺喉,越喝越顺畅,就着一包花生米或者一部烂到家的国产电影,一两个小时的光阴就能一瓶下肚,然后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明亮起来。  2012年,在那个光线暗淡的出租屋,我不断品尝着一杯名叫孤独的酒。  3  在大学毕业之后到找到工作之间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的户口和我一样,在空中飘着,没有着落。我就这样飘着,一会儿落在事故现场,一会儿落在出租屋里,一会儿落在城市车流不息的街道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心里,落在空荡荡的心里。  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采访,自己都觉得搞笑,身上随时带着的是一个人的户口簿,因为上大学农转非,毕业打回原籍还是非农户口,落不进原来的家庭户,只能单另被分离出来。没有本地户口,加上刚来没有记者证,整个就是一个黑户,每次采访心虚得像冬天的萝卜。每周总有那么几次,我要给主任打电话,要介绍信,盖着单位红戳的,一些单位才能接受采访,这是对一个新记者的考验,我懂,等到那个名字在报纸上出现的时间够久,以后名字就是一张无形的记者证。  我做过努力,想把户口落到单位户上,主任跟我说,自从上一批开始,报社才开始招收外地人,所以一直都是本地人为主,并没有集体户,也就是说外地职工无法办理落户手续。我理解为拒绝,是一个单位,一个城市对外来人的拒绝,这样的拒绝让人心生绝望、压抑、无助等负面情绪。因为这一纸户口,有时候就是差距,就是我和这个城市之间的距离。  但这总归还是不影响我实际的生活,购物没人要我本地户口,坐车没人要我本地户口,喝酒也没有人要我本地户口。我也从来没有因为本地人或者外地人而吃亏或占便宜。所以在很多时候,我还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去生活,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采访、交流,必要时争吵。  但是后来我逐渐感受到了户口的强大和带给人的绝望。  报社没有编制,工作就像一包随身带在身边的铺盖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卷铺盖走人。所以那时候总是想,要是有一个编制多好。报了几次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考试,最终报名审核直接被卡,原因就在户口。最后一次报考公务员被卡,我垂头丧气地骑着自行车去昆都仑河边散步,这个城市的一条景观河,不会流动,风吹不动,雨注不满,岸边的杨柳依依,每一个人踱着悠闲的脚步,那是本地人所有的。外地人都是匆匆的,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一直看到太阳从河面上走下去,我扔下烟头,给父亲打电话,我要迁户口。  说起来容易,落户其实也不易,单位没有集体户可以接收,需要自己找单位。问了身边仅有的几个朋友,竟没有一个可以办理落户手续。落户最简单的三种方式:买房、单位挂靠、集体户,我一种都沾不上。最后才在酒桌上找到一位内部人,在她的指点下一步步办理手续,寄回老家,然后老家再寄回其余文件,交钱落户,挂靠在人才交流中心,成为本地户口。等上半个多月,新身份证拿到手,不禁有些戚戚然,户口与身份,就像一道墙,墙里墙外本无区别,但是总在关键的时刻,这道无形的墙,成为一种区分。  祖母在电话里也有些伤感,她觉得从小长在自己身边的孙子突然就这样离开了,从这个家庭的户口上消失,从此没有踪迹,若干年后,谁还能知道远在他乡的这个人。我一时无语凝咽,其实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户口可能要陪我在这个城市,走更远的路。  4  暗夜降临,电厂的烟囱耸入云天,黑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动,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则一路向南飘去,城郊的夜深沉寂静。我站在电厂门口,几盏路灯的阴影下,等她。几个小时前,因为一些琐事,我们几乎清算了所有的感情,抛出了最恶毒的话语。我扔下工作,乘坐公共汽车来临河,心情晦暗如电厂上方的天空。  包头与临河之间,坐火车隔着乌拉特前旗、五原县两个小站,沿途经过葵花地、瓜田、荒漠、盐碱地、小镇、村庄、洗煤厂、小湖。坐汽车沿着大青山一路往西,直到巍峨的大青山与平地接壤,融为河套平原的一部分,山顶的植被绿了又枯萎,枯萎了又变绿。包头与临河之间,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距离,这个距离,是我可以企及的,可以奔走的,也是必须奔走的。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有时候足够我酝酿一个坏情绪,也足够我酝酿一个好心情。  女友在临河工作,每周仅有的两天休息时间要在我与父母之间权衡,而我则需要在工作和女友之间权衡。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虽不是银河,却成为我们之间的一道阻隔,这道阻隔成为时常的磕磕绊绊。  我们在电厂门口的重重树影里大声理论,在一个不属于我俩任何一个人的城市郊区理论,那些恶毒的话语像失控的箭,直插对方的心脏,我们彼此却为此扭曲地快慰着。她哭着离开,我站在路灯打下的树影里不知所措,一场没法收场的吵架让人陡然慌乱,我抓着电厂的防护门颤抖不已,她不回头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好长。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让所有生物慌张,一只流浪狗匆匆从眼前窜过,天上星星稀疏得像被滤网筛过一样。等她再次出来的时候,我们激烈地相拥,用最温柔的话语为对方拔去那些穿在心头的箭。那一夜,我们用最激烈的方式表达爱,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拼命接纳。是的,我们已经无法分离,在酣畅淋漓的结尾,我们亮出了内心的话语。  争吵依然无法避免,就像平淡生活里的刺,时不时出来刺痛我们平静的心。生活理念的不同、地域文化的不同、行为方式的不同,都成为我们争吵的原因。最激烈的一次,我接纳了一头狮子在内心咆哮,手机在酒店的地毯上飞溅出不规则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一把怒火,指向已经并不明确的吵架理由。她吓得蜷曲在一角,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晴天,临河这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城,接纳了她,接纳了我们未来生活的大半部分。我们时常在这个城市像主人翁一样逛街、吃饭、看电影,住遍了这里的每一个酒店旅馆,熟悉了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火车与汽车则是一条最长的街。  从2014年底开始,我频繁在包头与临河之间奔走。火车和汽车,就像两条最长的街道,连接着包头与临河,连接着我和女友。这一年我开始注意,大青山上的雪终年不化,河套平原一年四季分明,春季种葵,夏季打瓜,秋季牧羊,冬季雪落满方方正正的瓜田。  5  大包小包的行李整理了一整天,堆在床头、书柜的书,衣柜里的积攒,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还有隐藏在各个角落的杂物,都被一一翻出来,找出大号的手提袋,一件件往进塞,整理完所有的物品,将近十个大袋子,被褥铺盖还在床上。我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抽烟,两年多了,这个屋子和我刚来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淡黄色的地板被电脑椅磨出了条条裂纹,卧室的门因为一次上锁被踹开到现在都留着伤痕,卧室的灯管几个月前换成了新的,这些都是我在这个屋子留下的生活的痕迹。  新租的屋子离单位更远,骑自行车40分钟的路程,但是距离女友家近了不少,这是让人欣慰的。东面、南面临街,卧室窗户朝南,冬日阳光温和,夏天烈日暴躁,客厅宽敞明亮,房屋南北通透,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邀请穿堂风进屋一坐。第一次来这儿看房子,我就决定了,就在这儿,谈好价格,利用国庆假期搬家。  收拾好房子,请女友过来看,家具虽旧,然房子总归是新的,深秋的阳光照进卧室,新铺的床单,新换的被套,宽大的窗户,六楼的视野开阔,躺在床上,女友不无感慨,要是这是我们的房子该多好。是啊,这要是我们的房子该多好!  在这个城市租房5年,换了3个住处,越搬越多的行李不断提醒我,到了该在这个城市落脚的时候了。  决定在包头买房,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很多次路过那些拔地而起的新楼盘,都要忍不住望几眼,留意一下宣传展板上的价格,然后对比自己微薄的工资,最后只能作罢。相比于大城市来说,这里的房价并不高,即便如此,我这几年的积蓄也不够一套房的首付。曾经一度,我想过买一套二手房居住,而且也和女友实地去看了,价格适中、位置优越,最后因为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而作罢。二手房总归是别人住过的,怎么装修,那个屋子都是别人留下来的气味、温度,房子如人,恋旧。  这一年,几乎看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新楼盘,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自己与自己抗衡的过程,房子的位置、价格、未来的升值空间,都需要综合去考虑。怎么选,都是与自己的那点工资较劲,两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购买1平方米住房,得等多少年,这个城市的一盏灯火,什么时候由我自己点燃?  这一年的年底,我手提包里拿着7万元现金,如同千金巨石,让我步履维艰,沉甸甸的。那是我在这个城市立足的本钱。我和女友拿出4万元,父亲从老家贷款2万元,从舅舅处借1万元,这些钱是首付款的尾款,在此之前,我已经倾尽所有,预交了4万元首付款。11万元,需要我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城市跑多少新闻,费多少周折,似乎已经无从计算。  房子在城郊位置。这几年,城市周边的一些农村开始拆迁,一些新楼盘在这些郊区扎根,价格较低,成为一些普通工薪阶层的选择。考虑到实际因素和未来不可控因素,最后选择在这些地方购房,托了关系找了人,一个月工资购买1平方米。好在,这个价位我还可以承受。  不止一次,在房子没有交工前,我蹬着自行车去楼盘,在只有框架的楼里思绪万千,阳台朝南,卧室朝西,客厅宽敞明亮,虽然不是南北通透,虽然卫生间和厨房窄小,但一想到这是我未来的家,心里就止不住地激动。建筑工人在楼体外进行粉刷,唱着明亮的网络情歌,我在屋子里一次次筹划着装修的风格,家什的摆放位置。  女友从网上购买了一套待上色的油画,每天在工作之余细致地涂画。那是一幅格调高雅的油画,左侧两瓶法国红酒,半杯红酒颜色鲜明,旁边是一捧开得明艳的鲜花,水果零散地摆在一边。她说,等到咱们房子装修的时候,这幅油画就挂在餐厅,吃饭时看看,得多有食欲。  领上钥匙的那一晚,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城中草原里,我趴在草地上,看着一棵破土而出的小树苗,在风雨飘摇里成长,被风吹得一会儿匍匐在地面,一会儿左摇右晃,5年,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数百米的高空俯瞰着城市里那些熟悉的街道、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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