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和父亲去田间散步。 父亲走在前面,腰板特别直,像他年轻时一样。他努力掩盖着病体的虚弱,脚步却明显有些沉缓。在走了第四个来回时,他说,再走一圈吧,我还没累呢。父亲看着我,眼神热切,像个逞能的孩子。我依了他,上前挽起他的臂膀。我陌生而亲昵地挽起我父亲的臂膀,合着他的步子。我发现,父亲像是矮了许多,我穿着厚底鞋,眼睛瞟过去,正看到他稀疏灰白的头顶。我紧紧挽着父亲,用一双在岁月里空置了三十余年的手。 那晚,他洗澡出来,头发滴着水,我拿一个大毛巾去给他擦,然后用吹风机给他吹头发。父亲那头他不满意了一辈子的粗硬微卷桀骜不驯的头发,像是换了脾性,稀疏而细软。我边给父亲吹风边用手捋着他的头发,父亲似乎有些不太习惯,憨憨笑着,对母亲说,有妹仂就是有福气,都是你的功劳。 近些年来,父亲常常对母亲说起这句话。像唠叨着一张欠条。父亲越来越变了,变得不像父亲了。 父亲把我们姐妹几个的合影挂在厅堂里,来个客人,便赞叹着儿女的漂亮他的福气,父亲笑眯着眼,也不谦虚。合照旁边贴着一张红纸,排头是父亲庄重的字迹:请记住一家人的生日。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名字,日期,五个孩子,包括女婿,外孙。红纸黑字,醒目蓬勃,阳光普照的样子。 每一次回家,父亲老早便到村口停车的地方接我们,太阳大的时候,还会撑一把伞。当然,那伞是给我们备的。走的时候也要送到村口,不管什么样的天气。临走时,总是要叮嘱几句,都是些以前他不屑于说的废话。姐妹几个一起回时,便像是过年一般,父亲除了和母亲一起给我们张罗伙食,还要帮我们张罗好牌局。姐妹几个四体不勤,只管往牌桌上一坐,只管一边笑得捂肚子,一边往嘴里塞父亲偶尔端上来的茶水零食。 暑假我难得带孩子在家里过个夜,父亲会早早地到我的房间去,点好蚊香,搬好电扇。有一次竟然和母亲抱怨,那床板太硬了,妹仂会睡得不舒服。他去地里拔萝卜,我要跟着一起去,父亲说,这么大太阳,你别去,在家看看电视睡睡觉。我看着父亲,生出错觉。记得很久以前,到畈上收花生,我最怕那毒辣太阳,总是突然肚子痛或头痛,父亲严厉地戳穿我的把戏,从不给我偷懒的机会。 这真的不是我所熟悉的父亲。 岁月像粗粝的砂纸,那个严苛而执拗的父亲,被打磨得渐渐没了任何脾性,越来越温润柔软,成了一个老人,或一个孩子。 这样的父亲,突然就没了。在我刚刚挽起他臂膀的时候。 像一片叶子的飘落。 2 小时候,总似乎感觉不到父亲的存在。家里常常只有母亲,以及外婆。外婆年富力强精明能干,她的关爱覆盖了我的童年,父亲便越来越远。 父亲是有单位的人。八九岁的时候,或许更小,外婆总是把我叫到跟前,“去所里叫你爹回来吃饭。”我点点头,却又被外婆拉住。“从窗户里先看看你爹在干嘛。”外婆贴着我的耳朵,像说一个秘密。我不懂,外婆为什么叫我先从窗户里偷看父亲,可我还是照办了。外婆还说父亲的所里新来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外婆总是有些神神叨叨。我穿过街道,溜去父亲的办公室,像一个小特务一样趴在窗户前。那是一个木质的有些颓旧的小窗户,有点高,我踮着脚尖才能看到里面。父亲常常坐在办公桌前,一个人看书,或写着什么。父亲眉头微锁,舌头顶住一旁的腮帮,这让他的左腮下方形成了一个鼓起的小包,像含着一颗糖果,又像一个反凸的酒窝(父亲专注某件事的时候总会惯性般地出现这个动作,像一个不经意流露的小秘密)。我总是忘了外婆的交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样凝神专注的父亲,像文具店里的一支装在包装盒的钢笔,在我幼小的心里远远地又体面地存在着。 父亲在我的心里,是体面的。他是个执法干部,穿一身威武的制服,喜欢看书,会写文章,写得一笔好字。我不懂村里有些老人为什么叫他“叫花子”。那是个多么不体面的绰号。我简直想封住那些人的嘴,他们凭什么那样叫我的父亲。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我父亲命运的底色,他后来那些努力与执拗,就是为了扯掉某些与生俱来的标签。 父亲曾是村子里最悲苦的孩子。三岁丧父,母亲随之改嫁他乡,年幼的父亲跟着唯一的老祖母孤苦地生活。他们的安身之所,是村里废置的牛棚。我的曾祖母,一个坚强善良的旧时女子,像护犊子一样精心护着她年幼的孙子长大,替人缝补,给人撑船,受人接济,用不为人知的汗水与泪水去为我长身体的父亲换取粮食与鸡蛋。父亲15岁时,曾祖母一身病体终于油尽灯灭,带着未了的遗憾走完了她凄苦的一生。 父亲的童年隔着时代与境遇,我无从感知以及描述。他很少和我们说起。也许曾经说过,但我们听的时候走神了,或者忘了。那个时候,我怎么有兴趣听父亲那个年代的旧事。我的祖辈,我的爷爷,太太(曾祖母),他们从未在我的世界里存在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关于他们,我后来陆续知道一些,我的曾祖母曾经以一组深情到在我看来有些滥俗的排比句的形式走进过我父亲的文字。关于我的爷爷,我是极不情愿地从别人嘴里得知一些事的。那个穷困潦倒的男子,因为过于憨实,曾是村里的一个笑话。老一辈们说起他来,便说起一个曾在村子里广为流传的段子,带着戏谑的口吻。我的爷爷,老实,穷苦,短命,被漠视,受嘲笑,带着那个时代某种灰色的烙印。 我的爷爷,我的曾祖母,他们与我的世界没有任何相交,他们与我没有任何关联,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他们构成了父亲世界的底色。我的体面的父亲,是个孤儿,从小被人叫作“叫花子”。 3 15岁的父亲被村大队送去参军,在东北漫天的风雪里度过了他的青春。我想,那个时候的父亲应该是幸福的。他不再是一个孤儿,不再是“叫花子”,他成了一个和大家有着同样身份与起点的解放军战士。 父亲乐呵呵地在部队里挣得一个又一个荣誉,那些奖章与证书像一朵朵艳红的花儿在他灰暗空白的人生履历里开出属于他的春天。父亲在入伍的第二年得到过一个保送大学的名额,却因为父亲的小学文凭而最终止步。那可是全团唯一的指标,差一点你爹就是大学生了。父亲后来总是骄傲地跟我强调,眼里仍带着孩子般的憧憬。 父亲没有走得更远,他从部队回来,成了一名国家干部。他准备在那片土地里重新扬眉吐气地生活,做屋,娶妻,生子,给他一无所有的人生开枝散叶。我的父亲,当年,在他站在属于他的那片没有寸瓦的荒地,准备开始他新的人生的时候,他的胸口一定澎湃滚烫,他怀着最卑微而又最汹涌的爱,去迎接即将走向他生命的亲人。 我的父亲母亲是怎样走到一起的,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爱情与故事,我不能妄加揣测。我只是想,我的出身贫寒,一无所有的父亲,他心目中的女子,应该像曾祖母一样,也是个从苦日子里泡出来的朴素善良勤俭持家的乡村女子,像山间的一朵小花,低眉颔首,眼角间蓄着水一样的温柔与清澈。可我的母亲不是那样的女子。我的母亲,虽说也是乡村女子,却是一朵温室的花儿,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且知书达理,诗情画意,是个衣着与做派都有些洋气的女子。我的母亲,心目中的男子,或许也并不是我的父亲。 可是他们走到了一起。我的光彩夺目的母亲,因为外婆一厢情愿的爱,迫于一段旧式婚姻,她在世俗里挣扎着打了个滚,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了我父亲面前。他们望着对方,来不及酝酿情绪,便被大众以扬长避短取长补短的方式撮合到了一起。我的母亲,貌美,有文化,学医,正当风华。可是,她离异。离异,是一个女人最难掩盖的破相。何况是那个年代。当初,我的父亲在接受母亲的时候,无论如何,心里终归是有那么一点不妥帖不甘心的。 谁都以为我的母亲是一场婚姻里的残花败柳。除了我的父亲。当然,这是婚后父亲才知道的。婚后几个月,我的母亲挺着有些显山露水的肚子去河边洗衣服,几个碎嘴的妇人在旁边嘀咕,暗讽母亲腹部藏了东西。意思是一个结婚两年未育的女人绝对是有生育缺陷的。母亲扔下洗衣桶,委屈地跑回家向父亲哭诉,父亲却憨憨地笑了。那是父亲一个人的得意。 父亲开始计划着他微薄的工资,给家里添点肉或水果,每一次,父亲都把肉从盘子里一块不剩地挑出来放在母亲碗里,看着母亲吃完,再把余下的菜汤倒在自己的饭碗里,有滋有味地埋头大吃。乡里放露天电影,父亲一路护在母亲前头,扬声和邻人笑着打招呼,又俯下身来叮咛呵护着母亲。那个时候的父亲,春风满面,像一粒饱满的种子,随时准备着结出香甜的果实。 那是母亲回忆里的父亲。那并不是我小时候所感知的父亲。 4 一个村庄,像一棵老树。它从某一棵扎根土地的种子开始演变,延展,茁壮。先有了一些枝干,每根枝干又长出无数枝丫,枝丫又长出数片枝叶。每片枝叶都有它所承载的枝干与毗邻的枝叶,它们互相依托与护佑。每个人都是一棵树上的一片叶子。父亲这片叶子,独自立在某根枝丫上。在一棵枝繁叶茂筋脉相承的老树里,像一个突兀的外客。 然而,我的父亲,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父亲是个吃皇粮的人,可是他一直保留村里分给他的几分田地。每天他都会去田畈上,兴致勃勃的样子,像是去会一个老友。他种菜,比照顾他的孩子更讲究,用心。我不知道,他是喜欢劳作,还是喜欢土地,或者是喜欢那样一种氛围,一片叶子融入一棵树的氛围。 我偶尔去畈上叫父亲回家吃饭,总是看到他笑着高声和畈上的村人们说话,拉扯闲聊,也交流一些种菜的心得。可是,这样用心种菜的父亲拿回家的菜却总是一些歪瓜裂枣,不是老了的青菜就是空心的萝卜。有一次,母亲到屋前的李婶家串门,看到她家灶地里有几棵样子特别漂亮的青菜,便赞叹着她的菜种得好。李婶说:“我家今年没种青菜,是顺保哥拿来的呢。”顺保是我父亲的名字。母亲暗自奇怪。后来,我母亲又到邻居王叔家看到了我父亲送去的比家里翠嫩很多的莴笋。我母亲终是见怪不怪了。 过年,是我父亲兴致高昂的时候。因为写对联。父亲有文化,一手毛笔字虽然谈不上多好的书法,但也有模有样。那些没有印刷对联的岁月,父亲的毛笔字在村里颇为荣光。腊月二十八九,我家里像走马灯一样热闹,四方的村民拿着红纸到我家讨要父亲写的对联。父亲来者不拒,笑呵呵地,像接奖状一样接着纷至沓来的红纸。父亲将家里的八仙桌摆至厅堂中央,泼墨挥毫,颇有些架式,偶尔来了兴致,还自编自创,写些嵌名联。红纸映照在父亲的脸上,像一束舞台的光。 我家在村里的光景并不算好,却拥有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我不太记得家里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的由来,却一直记得因为它而给我家带来的那些热烘烘的美妙的夏夜。还没入黑,父亲便把电视搬到院子里,往院子里摆上一些凳子。村人陆续过来,慢慢挤满了我家的庭院。那个热烘烘的场面,弥漫着一种莫名的让人微熏的喜悦。父亲穿着灰蓝色的制服衬衣,微笑着站在自家院子里,一一和来人打着招呼,不时递一根烟。仿佛一个亲和的首长。 后来的村人们渐渐忘掉了父亲那个不体面的绰号,都叫他顺保。大家说起顺保,音调是上扬的,带着笑。这样的父亲,是他作为一片叶子的某个切面,那个切面,是积极的,暖色的,逆着命运的底色,向着阳光努力生长。 可是,一片叶子不仅仅一个切面。 5 我的童年,父爱不在场。 我这话多少有些偏颇。也许是由于时代的禁锢,或是记忆的缺失,无论我怎样寻觅与回首,在我的童年,父爱于我,始终遥远而模糊。父亲,那个给予我生命的至亲的男子,他对于我到来的欣喜,他最初的拥抱与宠爱,我们之间曾经的亲密与依赖,仿佛从来不曾到来过。 在我寥寥的记忆里,父亲也只是以教科书的模样参与了我的成长。他从来不允许我们浪费粮食,总是要我们吃尽碗里最后一粒饭。在我们迷恋一些画册明星的时候斥责我们玩物丧志,教我们一些生僻难懂的话,比如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常怀感恩之心;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做事要寻找最佳度;等等。他责备我们爱慕虚荣而摔坏我和妹妹苦苦央求母亲买的第一瓶洗发水,他要求我艰苦朴素而扯掉我头上最爱的彩色发卡。他罚我跪毛主席像。这样的父亲,像是教室里的那块旧黑板,方正,黑白,守旧,不是我想要的样子。 大概刚上初中吧,十二三岁的样子,我记不清楚与这件事有关的其他细节,但我牢牢记着这件事。我给水瓶灌开水,不知道是手没提稳壶,或是水瓶放在了正好有凹坑的地上。那个时候我家的灶膛当然不是水泥地,那些不规则的凹坑像土地的年轮。我不知道为什么,水瓶打翻在地,开水烫到手上,水瓶爆裂的声音与我的惊叫声同时响起。父亲闻声而来,我以为他会先看我的手,安慰或心疼。可是父亲只是严厉地责骂我做事不当,没有用心,没有寻找到最佳度,他给我示范着怎样才能更好地灌开水,水瓶该怎么放,水壶该怎么拿,站姿,手眼配合……却完全无视我的手被烫到。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红通通的手。我死死地记着这件事,几乎每一次灌开水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只烫伤的手被烙在了关于父亲的记忆里,像某种医治不及时不彻底的后遗症。当然,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灌开水时被烫过。 我的父亲,那个对别人无比宽厚亲和,受人尊敬与赞誉的人,在家里,却是有些冷漠与暴戾的。那些夏日午后,我和妹妹们在屋里玩闹,总会受到一贯午睡的父亲的斥责。那个年纪怎么会长记性呢,我们大抵是安静了几分钟,又自顾说笑起来。父亲恼怒地从床上爬起来,顺手抄一把扫帚,奔向厅堂里的我们。我们惊慌得如鸟兽四散,有时候来不及穿鞋,赤脚踩到屋外毒日头下的石子里,烫得脚丫子上下乱跳。那些记忆深刻的童年夏夜,只有外婆的蒲扇陪伴着我们。父亲,只是蚊帐里的一个自私的背影。深夜,我偶尔会在竹床的摇晃中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外婆和母亲一前一后将我们的竹床从院子里抬进里屋。那个时候,我的父亲从不在场。他在那个家里,却不像是家里的一份子。 那些我们本该相亲相爱的时光,我的父亲却把自己孤立了起来,做回了一片独自站立的叶子。 为人母之后,我看着丈夫与儿子之间的亲密,那种无间地参与,那种骨子里流露出的摁都摁不住的爱与宠溺,我便会想起我的父亲。我突然觉得,不在场的父爱远比在场的父爱,要难太多。父母对孩子大概是世间唯一不需要矫揉造作的与生俱来的情感,那种给予与释放其实是一种赋予人性自身的照耀与馈赠。我们爱孩子,那份爱,本身就很迷人。所以,在场的爱,并不值得歌颂,因为我们的感受与获得同时在场。而我的父亲,那个从小孤苦无依的父亲,那个在亲情里饥渴的父亲,他的爱在我们的成长里缺席,于他,是怎样一种滋味? 6 模糊的记忆里,常常有父亲与母亲的争吵。每一次,外婆在一旁数落父亲,母亲垂泪,而父亲,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将家里一些不值钱的旧物摔烂,然后收拾几件自己的衣物负气地离家。每一场争吵的残局,都由外婆收拾。我们一个个变得安静老实,尽量躲避着父亲迁怒的手掌,依旧吃着外婆做的饭菜,照样上学,写作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父亲离家了几天,又自己回来了。一切又似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其实,父亲回不回来,于我们本就没什么不同。那个时候的我觉得,母亲就是母亲,父亲就是父亲,他们就是那个样子。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应该呈现什么样子,我没有想过。后来年岁渐长,再回过头来思量那些日子,才知道那曾是我的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坎。他们像大多数夫妻一样,被世俗的枝枝蔓蔓所缠绕,因为彼此的出生与性情的不同,因为外婆强大的介入,也因为某些落入凡身的灰。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纠缠在父母之间那些扑朔迷离的幻象里,像个侦探一样,怀着莫名的心理,想去解开某个谜。再后来,也经了爱情与婚姻,便慢慢释怀。在每个人漫长的一生里,谁又没有一些难为人道的心结或秘密,这坠入尘世的凡身,谁又能不落入一点灰?那些正当年华里的是是非非,情情爱爱,无非是时光里的渣渍,总会稳妥地沉淀,或者自行消逝。 不得不说下我的外婆。外婆,那个给予了我们最安稳的童年的亲人,无疑是父亲世界里的天外来客。 我的外婆,一生没有生养子女,母亲是她从亲姐姐那里过继来的继女。这个女儿,是外婆心里的天。为了母亲能一生跟随她,受她庇护,她曾经软硬兼施地塞给母亲一个婚姻,将母亲嫁给她后来又过继来的我外公的一个侄子,与母亲一屋长大的哥哥。母亲嫁给孤身一人的父亲之后,她便以爱的名义,落户于我家,并迅速占领了这个家的经济权与话语权,以及我们的爱。 当然,外婆并不是一个多有心机或强势的女人。一切,于她,确实是因为爱。在我的童年,我一直觉得是外婆在撑起这个家。可于父亲呢?我从未想过。我只怨恨过父亲,怨他后来多年对外婆的冷漠。每一次,他与外婆争执,我们姐妹三个,还有弟弟,会像小鸡一样围住外婆,同仇敌忾般对父亲怒目相向。我们忠诚地护住外婆,就像外婆忠诚地护住母亲一样。有一次,为了外婆,我像父亲一样负气地离家出走,在一张纸条上给父亲留下了我生平第一个“恨”字。是的,我把我生命的第一个“恨”字留给了我的父亲,那样草率而又毫不含糊。我不允许父亲那样对她,那是我们的外婆,把我们从小一手带大的外婆。没有外婆我们如何成长? 可父亲呢?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父亲注定了输。他依然是一片孤单的叶子。 我那个时候当然无法理解,那个一心想着要经营自己人生的父亲,那个独自长大的有些脆弱与偏执的父亲,看着妻子的母亲在自己的人生版图里呼风唤雨,默默收起羽翼,渐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外人。 我后来听到我一个舅舅说起,因为外婆舍弃自己的家,舍弃那个憨厚寡言的外公,在外公生病三年间极少探望直至临终也没到床前服侍而对外婆心生愤怨,认定外婆是一个自私与冷漠的妻子,而有这样一个母亲,他的妻子也注定会效仿。这让他心生寒凉,因而对于外婆更是介怀。 7 那种僵局持续了很多年,像阴冷与不谐的霾,伴随着我们的成长与离开。直到父亲后来的一次身体重创。 那是2008年的腊月二十七,大扫除的日子。父亲在人字梯上扫灰时摔了下来。我们都无法预料,才一米余高的人字梯,竟然让父亲像个瓷人一样摔得五脏俱损。母亲给我们打来电话时,父亲还在一旁埋怨,就扭了筋,顺顺就好,年底女儿们都忙,你还劳她们来一趟。我们去时,父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仍坚持顺顺就好。母亲执意找来单架,让我们赶紧把父亲送到县医院。那一摔,父亲断了四根肋骨,脾脏碎裂,被送进了急救室。父亲做了脾脏摘除手术,还被查出肝脏有问题,据说是早期肝硬化。我们都不知道,所谓的早期肝硬化会有什么后续。我后来想,父亲的肝病,或许,是他的命运无法释放的痛点与瘀块。 父亲只在医院住了三天。那三天,对我们而言无比漫长。我们几个孩子日夜轮流陪护,疲累,慌乱,那个突然虚弱的父亲,让我们一下子失去了主张。除夕之日,父亲说他感觉好了很多,要我们无论如何要让医生同意他出院。我想回家,我们一起回家过年。父亲重复说着,像个任性的孩子。那个年终是回家过的。我们和从前一样,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将春晚守到终结。春晚过后,我们都觉得累了。躺在床上的父亲突然说,我有些饿了,去厨房热些饭菜来大家一起吃。那曾是我们多年的习惯。很多年,我一直觉得只有除夕的加餐,才是人间美味。或许只是因为那是我们和父亲独有的滋味。看完热闹的春晚,父女几个像几只偷食的小耗子,钻进厨房,几个脑袋凑在一起,边吃着热腾腾的加餐,边回味春晚的节目。我们咂着嘴,笑着,满足着。灯光下父亲的笑脸,绵延不绝的鞭炮声,伴随着新一年的开始,温存而祥和,像一个梦境。那样的除夕之夜,是我成年离开家之后最深情的怀想。可是,那一年除夕的加餐,吃得有些寂静,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脆弱了很多。 那是父亲情感状态的一个分水岭。他心头桎梏已久的结,像他的脾脏,碎裂,然后从身体里彻底摘除。因为肝的问题,父亲戒掉了每日两餐雷打不动的酒,戒了酒的父亲越来越温良平和。对于外婆,那个功大于过的老人,他重新站回了一个女婿与儿子的位置。有一次,他从外面接到一包好烟,进门便拿给外婆,说,妈,这个给你抽。我看到低头切菜的母亲停下手,揉了揉眼睛。 那以后,父亲变了。他和外婆,母亲,回到了他理想的当初。仿佛一个被治愈的失忆病人,面对自己的亲人,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恩。 那以后,父亲,开始越来越像父亲。 8 一直以来,我都是忽略父亲的。我的文字里很少写到他。唯独有一篇《父亲的包》,那大概是命题作文。我也只是写他的包而已。离开家以后,每次打电话回家,首先问的是外婆,然后是母亲。父亲似乎也习惯了,他接到我们的电话,第一句便是说,找你妈听电话吧。 童年里的父亲横在我的心里,像一个硬邦邦的模具,以至于我到后来都无法在那里面塞入太多温软的情感。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我们像城市里的邻居,近在咫尺地漠然着。我不理解他,当然,他也不理解我。而我也似乎觉得,我们本就不需要互相理解。 父亲五个孩子。一路四个女儿,第五个,是我的弟弟。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那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他,像一个守旧的农民,把母亲当成生育机器,他事业上唯一一次提拔也因此夭折。可是,他依然执拗,直到我弟弟的到来。因为弟弟,父亲差点被开除工作,然而,就算真的被开除工作,他显然也是愿意的。隐约记得,父亲对弟弟最为严厉,我和弟弟,一大一小是父亲责罚最多的。然而,每当酒后有几分醉意,父亲便会把几岁的弟弟揽在怀里,一遍遍叫着,儿子。儿子。父亲喊着他唯一的儿子,眼里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笑意与光。我觉得那样的父亲有些陌生,甚至有失体统。我不确定那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站在一旁,假意看着别处,有些嗤之以鼻,也有些莫名的失落。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因为姐妹众多而怀着一种暗暗的羞耻。在我看来,家里的孩子多是一种愚昧与落后。我羡慕我同学里的那些独生子女,他们远远比我要光鲜与优越,更像一个知识分子的孩子,更像城市里的孩子。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国家干部,可是他和村里的那些没读过书的人并无二致。他明显重男轻女,而且,他并不爱我。 当然,也有一些被我忽略过的事。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父亲的办公室离学校近,父亲便给我配了一把他办公室的钥匙,让我偶尔在那里休息。有一次,我翻父亲的抽屉,在父亲一本日记本里看到了一张我幼年的照片。那张照片安静地夹在父亲日记本扉页里,像一个尘封在时光里的美好的秘密。照片里的我,大概五六岁吧,粉嫩嫩的圆脸,稚气可爱。照片后面还留有父亲端正漂亮的小楷,爱女五周岁留念。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幼时的照片,陌生又欣喜,忍不住拿到班上去晒。我忽略了那张照片的其他意义,看过之后,便不知扔哪去了,好像它从没存在过一般。 9 很多年以后,我去想象与那张照片有关的一切细节,想象那个年轻的父亲微笑着久久端凝一张照片,然后拿起笔在后面写上:爱女……我细细地想象一切可能有关的细节,带着一种初恋般的心绪。 很多年以后,我才慢慢知道,我是父亲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最像他的一个孩子。和他一样,方脸,薄唇,笑起来眯眼,好香脆食物。和他一样,爱好文学,喜欢写字,做同一份工作。和他一样,敏感,矛盾,自尊心极强,理想主义。当然,还有很多。我们之间,隔着时代,隔着性别,隔着缺失的童年,隔着霾,依然无可替代。 很多年以后,当我有了父亲当年的阅历,当我进入了盘根错节的婚姻家庭体系,我以同样的血脉与父亲站在一起,我才重新理解了那些定格在时光里的谜。理解了在那个时代与那种境遇里一片叶子的宿命。理解了一片叶子的执拗与悲哀。 他的爱,是隐匿在一片叶子里纵横密布的筋络。然而,终是缺少阳光的照耀。久了,便像缺钙的筋骨,有些僵硬,变形。但从来都在。他虽背着光,却一直都在不断努力走回自己柔软和煦的途中。 我的父亲后来一遍又一遍对母亲说,有妹仂就是有福气,都是你的功劳。我的父亲,在经过一次身体重创之后,越过数十年的光阴,回到我最初想要的样子。眼巴巴地,像个老人,或孩子。 那些我和父亲一同失去的时光,在漫长的光阴里打了个转,向我们走来。像个迟暮的美人。 然而,我只是理所当然。仿佛我们从没错过,也从没复得。 我只是做着一切孩子对父亲该做的事,在每个年节回家,在每年的父亲节与父亲的生日给他买礼物。我打电话回去,也开始和父亲唠几句嗑。我开始依赖父亲,像所有被宠的女儿那样。然而,更多的时候,我在自己的世界里,上班,陪孩子,上网,旅游,购物,虚度…… 我们都不知道,一切会戛然而止。 那次父亲的摔伤,医生说,身体重创还可以修复,只是你的肝都成苦瓜了。医生还说,最好再做进一步的检查。然而,我们都忽略了。我们急急忙忙地修复你折断的肋骨,急急忙忙地赶回家过年,急急忙忙地打算自己的生活。 我理所当然地做回自己的那片叶子,仿佛忘了它当初的根系。 我不知道,那头的父亲,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姑娘,她对那个冷漠的父亲无比失望,负气离家,她在一张纸条上给她的父亲写下一个“恨”字。那是她今生写给自己的一张欠条。 那是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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