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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子祠:一个人的沉入与飞翔

  一  这座祠的顶已在我的视线之上,我要仰望才能看见赭色的屋顶以及它的牌楼,它仿佛隐在天穹,是一定要借助仰视的目光才能与它的气息相通。这个高于我目光之上的祠,叫屈子祠,是唯一可以凭吊屈原的所在。从汨罗江堤一路追寻过来,其实有两条道可以抵达,一条是从玉笥山的半山腰,这条路几乎高于这座祠,我想,这样的抵达是对这位三闾大夫的不恭与不敬;另一条道则沿着蜿蜒的汨罗江走一程,听听汨罗江千年的呜咽,再来到玉笥山的脚下,这是要攀登几十级石阶,才能最后抵达屈子祠,与这位故人倾谈。  目光之上,是苍翠的香樟,两棵浓密的古樟,枝叶繁华,之后就是屈子祠的赭色牌楼门,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这是温暖我的色泽。从岳阳赶来时,一路上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到这儿就雨止雷停,天空晴朗起来,好多人还是在我之前或者说之上登着,这是一个大年除夕之前的一天,从这些陌生的羁旅者身上,我获得了一种来自炭火之外的温暖。石级宽阔而陡峻,站在石级的最底端时,仰头,只见辽阔邈远的天空,蓝天铺排了整个视野,有几朵云静静地仿佛凝固在那,云朵让天空有了更为深邃的况味,有一只或三两只鸟奋力飞过,此时,那赭色的牌楼门顶已仿佛遁形了。但是,我或者包括那些已在奋力攀登的人都明白,只要一心朝上登着,就会抵达这座屈子祠。  登上石级的最后一级就站在屈子祠的广场上,轻盈而又带着飞翔姿势的牌楼山门,全呈现在眼前,我仿佛一个饥渴者,定定地望着,拂了拂目光里曾有的尘埃,把目光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几乎是痴醉般上下左右抚摸着牌楼门的每一赭色墙柱,抚拂着门楼上每一幅画,那是他《九歌》诗章中内容的呈现。门,是宽幅的,目光从左至右,仿佛顺着一幅徐徐展开的一轴画,大面积的赭色给了我无尽的温暖。我站在广场上,定定地站在那,凝立般,好些人从我身边过去。我感觉到了自己灵魂的圣洁,我与许多拜谒这位三闾大夫的伟大灵魂站在了一起,在这个寒彻侵袭我肌体的日子里,与另一些伟大的灵魂一起,我获得了心灵很少有的仪式感,他们驱走了我内心的孤独。我自是明白我是个卑微者,但当站在广场凝望那赭色牌楼一刹那,我就顿然觉悟到我是个追赶者,追赶着那些伟大的魂灵。凝立在那,我仿佛看到那个书生模样的贾谊立在拜谒者的最前端,他的那篇《吊屈原赋》,此时在我耳边訇然;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那个心系苍生的杜甫,同样来到玉笥山;我仿佛看到司马迁、李白,甚至胡耀邦都站在我的前头。在最后的岁月,胡耀邦研究《离骚》,他写下这样心迹的诗句:明知楚水阔,苦寻屈子魂。不谙燕塞险,卓立傲苍冥。在这个浩大的广场,我感觉到一种很少有的精神气息的弥漫,这是有别于那些浮躁、焦灼的世俗生活的。  我沉缓地朝那扇大门走去,那是一个个苦闷、忧患、心系社稷又无以报效的心灵的最后的精神家园。  二  千年岁月仿佛凝固在这,那是激愤、虔敬、温暖的岁月,一个人沉入,一座祠宇就立了起来。在这位三闾大夫怀着悲痛、绝望的以至于无法排遣的心,一声不响沉入汨罗江后,楚人就立祠,以祀这位三闾大夫。不管时光如何沉痛、罅隙,祭祀、吊念的脚步从来都是接踵而至。  登上几级石阶,我一脚跨进门槛,就一下跨进时光幽亮的深处,这个时光的刻记已是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个刻记迄今已是二百六十年了。一个精神家园,总会有人来打理它,铲除荒芜的蔓延的稗草,让坚硬的砖石与粗朴的楠木大柱,重新立起一座屋宇,让精神殿堂煌煌立世。这年,祠叫三闾大夫祠。历一百多年雨雪风霜后,一批乡贤集资修缮,将祠定名为屈子祠。仿佛在呜咽而幽暗的时光里,我看见一双双环环相牵的手,就是这一双双手将灵魂的幡旗在这座屈子祠高高飞扬。  屈子祠是三进三开间的。进门后就见两旁的天井,天井高而逼仄,墙体已成烟灰色,能看见风雨的浸渍,但两道光终于还是从天井落到地面。站在那凝思,总会觉悟到许多寓意,就是这寓意的领悟一下子就让灵魂温暖。前进照壁为木槅门,中悬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全文雕屏,雕屏上方悬“光争日月”巨匾,厅墙两壁上书有屈原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穿过照壁就是一进二进间的环形巨形天井,东西两棵古桂一下子牵住人们的目光,让目光久久地落在其斑剥与虬裂的枝干上,仿佛要撒进无尽的柔情,才能让心绪平复。这两棵古桂,蹲守在时光的岸边,一守一望就越三百年,尽管枝干剥裂,而梢上繁叶依旧荫蔽着天井荫蔽着屈子祠,荫蔽着那个游走的魂灵。天井地上的花岗石,也已沧桑毕露,显出风霜的刀痕。天井东西两侧的厢房,油漆斑驳,朱红已没有一点漆亮,东厢房的窗棂上斜斜地插着一束艾蒿,西边也斜斜地插着一束艾蒿,艾叶已枯萎,但依旧让人觉着插艾人并未远走,依旧让人感觉到那种迷人的气息,就是这种让人周身弥漫的气息,仿佛那浓郁的艾香驱散了灵与肉中横桓着的瘴气。中进中厅檐下悬挂“德范千秋”的匾额,字迹浑厚而又笔力千斤,让观瞻者直揣那个悬挂匾额背后的灵魂,那是虔敬的,充满着对三闾大夫崇仰的灵魂。一个高尚的灵魂的萤火,总会吸引另一个高洁灵魂的萤火。二进在中厅外分设东厅与西厅,中厅设神龛,神龛上是凤鸟亮翅与游龙盘绕图,神龛内供黑底金字“故三闾大夫屈原之神位”牌,神龛两边卷门上悬有“国风”“国魂”二匾。厅左悬巨钟,钟上铭文记道:楚三闾大夫屈原,辅怀王执政,正道尽智,遭谗被逐江南,忧愁幽思,乃赋《离骚》《九章》,后自沉汨罗江。屈子志洁文宏,光争日月,今铸钟铭文,名垂罔极。厅右架巨鼓。神龛前,若干盆仿佛香草的盆草正萋萋着,昂扬着无限的生命性。身处中厅,凝视着那悬挂的沉重而烟色的巨钟,一根长长朱红的撞钟扛正对着那口巨钟,再看看那面巨鼓,此时,内心的撞钟扛早已“当”的一声撞响,一声,两声,三声,“当――”,那沉雄而又有些悲壮的钟声响彻心灵的寰宇;那面鼓此时也被击响,那种带着无限复杂情感的鼓声,同样响彻心灵的寰宇。  中进中厅与后进中厅有过亭相连,过亭两侧是天井,天井上空是幽蓝的天空,天井中是一棵阅尽三百年风雨的古桂,天井四周是走廊,走廊是古朴而幽静的,让人一下仿若与楚人对话。后进是更为气象万千的中厅与东厅、西厅,中厅是这座屈子祠的灵魂所在,镀金塑像的屈原,魁梧地站立在那,手抚佩剑,脚踏着汨罗江波涛,银须飘拂,抬头凝望着远方,那是忧郁而沉寂的目光,孤孤地望着郢都,仿佛在寻找着一方栖灵之地。那神情是沉痛而又哀伤的。  我站在他的面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这是个让我浮想联翩的距离,恰到好处地我觉得这位三闾大夫朝我走来。  三  屈原呱呱坠地,就本能地显示了其高贵的身份,他的姓氏不是柴扉人家的姓氏,而是楚王室屈、昭、景三姓之一。他的远祖叫熊瑕,熊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受封于屈地,后就姓屈了。这个屈氏可是了不得的一支,在楚国历史上曾显赫于朝,屈瑕及其子孙五人都曾做过楚国的莫敖,这个莫敖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屈氏族中被封为大夫的则更是数不胜数。到了战国时期,屈氏虽然已没落了,但它毕竟是王室宗族之一。这就决定了,屈原有比一般人更多接近楚王的机会,更多了解楚朝室的家国夙愿。生于公元前三四零年的屈原,在他二十岁左右时就从他的诞生地来到楚国的国都郢都。因为他的“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深得楚怀王赏识与信任,在他二十一岁即公元前三一九年,即被升擢为“左徒”。这是个声势显赫的官阶,它的地位仅次于“令尹”,相当于后世的“左丞相”。让后世文人对他敬仰的是,他并没有利用他的王室宗亲以及他的显赫仕阶,鱼肉苍生黎民,过着腐朽贵胄的日子,而是殚精竭虑为了社稷苍生。他的抱负是远大的,他立志革新朝纲,振兴楚国,进而统一中国。司马迁秉笔直书他是: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他用行动不断践行他的“美政”,在他名芳千古的诗歌《离骚》中,他的“美政”已然表明:明君贤臣共兴楚国。在内政方面,首先,国君应该具有高尚的品德,只有这种品德才配享有国家的管理权。其次,应该选贤任能,罢黜奸佞。再次,修明法度。在外政方面,则主张联齐抗秦。屈原对楚国的赤胆忠心,深受楚怀王的信任与欣赏。楚国在屈原任“左徒”的这几年,国盛民安。但他仿佛一株芳香的美草受到了一簇毒草、稗草的挤压。他的“美政”触及到了旧权贵们的利益。内政与外政,屈原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屈原所处的时代正是战国末年七雄纷争之际,秦国已十分强大,且秦已开始窥视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屈原主张“合纵联齐”是对的。秦国虽然已强大,但它的疆域未必比楚国大。此时,楚国的版图大到什么程度呢?今天的湖南、湖北、安徽、江苏、上海、浙江、江西以及云南、贵州、重庆、河南的一部分,都在楚国的版图上。那时,能与秦国抗衡的只有齐、楚两国。换句话说,秦、楚、齐为三足鼎立状态,其中任何两方联合起来都可以灭掉另一方。在这种情形下,楚国团结齐国和燕、韩、赵、魏四个弱小国家,共同对付虎视眈眈的秦国,楚国则就能最后统一中国。屈原夙兴夜寐,就希望看到楚国的这一天。屈原多次出使齐国,组成了以楚国为中心的六国联盟,楚国一度更为强盛,楚怀王也深受各国的信任,并担任了六国的纵约长,楚怀王可以统一指挥六国的军队。  就在屈原辅佐他的国君将一个国家带上欣欣向荣的气象时,他遭到来自上官大夫靳尚、楚怀王宠妃郑袖及其幼子子兰等权贵、奸佞的反对,他们在楚怀王面前肆意诬陷、诽谤屈原。屈原受怀王之命起草宪令,草稿刚成,上官大夫靳尚即想夺过来据为己有,屈原不允,靳尚即向楚怀王进谗言:“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楚怀王这次终于听信了谗言,不辨忠奸,“怒而疏屈平”,并免除了屈原的左徒要职,让这位雄才大略的屈子去当三闾大夫。楚怀王是彻底地把屈原驱出了掌管国家命运的政界,让他去主管楚王室屈、昭、景三姓的宗庙祭祀和子弟教育。这年屈原才二十六岁。屈原应该说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他即使在为避小人而自退汉北时,仍然心系国君。他深知,唯有让国君清醒且具有亲君子远小人的理智,楚国才有希望。但他的力量太单薄了,奸佞的破坏力太大,一座原本正往“美政”上垒砌的大厦,终于塌陷了。楚国屡被秦国欺侮,最后连楚国国君楚怀王都被押死在秦国。在那个传统文化浓郁的时代,国君死于他壤,这无疑是一个国家的奇耻大辱。楚怀王回楚安葬,楚国无不如悲亲戚。屈原以三闾大夫的身份回朝奔丧,他痛苦至极,指责子兰等人劝怀王入秦的失察,但他的指责触怒了已身为令尹的子兰,子兰与上官大夫又在昏庸无能的顷襄王面前大进谗言。顷襄王免去屈原三闾大夫,把屈原赶出朝廷,并限制永生不得越过长江。  四十五岁的屈原从郢都出发,孤身来到鄂渚,后入洞庭。一年后,漂漂泊泊来到长沙。几年后来到汨罗江畔,此后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他的生命轨迹都在这方土地上划着他孤独的心迹。独居汉北时,他悲愤难解,奋笔写出千古绝唱《离骚》;在公元前二七八年,楚国的国都郢被秦军攻破,屈原悲伤地再次北望,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都郢,他悲戚地作《怀沙》。在农历五月初五,侯门与柴户都插艾时,屈原怀着无言的眷恋、悲伤、绝望,一步一步走入汨罗江,这个六十二岁的老人已感觉到汨罗江水的汹涌与湍急,他将头没进汨罗江,丑恶的现实一下子在他眼前消失。  四  我一直凝立在那,深情地望着这个胡须飘飞的三闾大夫,他仰视的忧伤的神情,此时击中了我。这是一种让我无法忘怀的气度,我感觉到他那傲岸的人格。试想,如果他放弃砥砺不懈、特立独行的节操,他一样可以过着几十年安逸穷奢的日子。但蹲在这样日子里的人就不是今天被人无限景仰的屈原。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冠之为诗人的屈大夫,其人格的力量,我想,是诗人的桂冠无法追及的。在屈原这座人格丰碑前,前无古人,恐怕不是妄言。他比之孔子不知要伟岸多少倍。老子、庄子就更无法与他比。屈原的爱国情怀,为了理想而坚贞不屈地对现实进行批判的精神,早已不是孔子明哲保身、温柔敦厚等处世哲学可比的。前无古人,后却有来者。屈原,这个看似文弱的士人,仿佛一只巨凤划过沉寂的中国文化的天空,带来了一股深沉刚烈的风骨之气,许多士人从屈原这儿,吸取了勇于承担历史责任的勇气。  面对屈原,终究是面对一座人格的高山。高山可仰,可追。  离开玉笥山。  再次伫立在汨罗江边,江水绵长。一个人沉入江中,一只灵魂之鸟划过汨罗江水飞翔起来。一群灵魂之鸟也随之飞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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