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我从小怀抱着抵触的心情。 高中住校时,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每个星期都要回一趟家。两三个小时的颠簸,告别田野,经历隧道,路过铁轨,最终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市区,穿一段红绿灯走一条路,在漆黑的晚上点亮家里的灯,看到一桌清冷的剩菜。 到了读大学就更加不愿意回去。有学生会工作,有班游,有聚餐,不回家的理由随着脑洞的开发更加顺手拈来。哪怕周末和室友围在寝室煮一锅“黑暗料理”,似也强过在深夜开起灯为自己下一碗端正的鸡蛋面。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剖析对家的抵触之心从哪里滋生,又怎么无声地潜伏了多年。方方正正的小屋子禁锢了我童年的自由,也磨尽了年少的渴望。十九岁独自旅行时在异乡的阑珊灯火里驻足,觉得自己更喜欢孑然一身,而家却是身后的羁绊。 摆脱109弄42号成了我整个年少时光都在奋力拼搏的事。几年过去,几弄几号几度变迁,门前植被科目三番五次变化,可对家的抵触已深埋在心,每一次踏上归途都百般不情愿。可去年我回去过年,看到母亲的白发时却有些自责。因为负责烧饭的阿姨已下班,母亲默默热了两盘菜给我。头顶一盏稀疏白灯,对面坐着的是父亲和一个刚来面试的年轻姑娘。父亲问她,过年你不回去?她说,不回去。就这样,我们四人围坐一圈,吃完了一顿无声的团圆饭。其间多次抬头看到母亲脸上疲惫的神情,心底的自责更加翻涌起来。 有什么变了? 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在一家三口与一个异乡漂泊的女孩一起吃了顿团圆饭的时候,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让心头变得湿漉漉的。 我不该到现在才明白,母亲是疲惫的。年少的我能为些什么耿耿于怀?无非是空旷的客厅,断电的灯泡,上个星期扔的衣服到下星期进门依然原封未动……它们不过是成长中惯常的情绪,却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被无声放大了。 我也不该到现在才自责,因为她也曾在断电的深夜里疲惫而回,开关失灵,客厅寂静,女儿在房里沉睡,于是揉一揉尖头鞋里的脚,轻轻接水,默默洗漱,趁着天未亮睡去。 我曾想将家远远甩在身后无非是逃避委屈。可若这真称得上是委屈,也不过是大部分人都曾经历过的情感共鸣。 下午两点我蹭店里的工作餐,店员都吃过了,只剩些剩菜,扫尾得差不多时爸爸进来了。他高兴地找到了一个比他更晚吃饭的人,攀比的心情让他的两条眉毛都飞舞了起来。我们哥俩好一般地躲在厨房一起抢冷菜,他心满意足地抢到了点渣。看着他开心离去的身影,我的眼泪忽然掉下来。 这些年他看上去快乐,其实只是文采略差心思略粗犷,想不出什么词来总结愁苦。母亲也一样。她在清晨对着门口的树苗叹出一口气,不知道她的情绪其实与树苗长不长高无关,只与自由有关。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屋子,我们束缚其中,却又身不由己。 母亲前些时候动了场手术,在她稍作休息的几天里店员们已应付不来,只盼着她回来。店里的姑娘轮批休息,去了又来,可她却没有双休也没有节假,术后也不敢多耽搁。几年下来,店里接待了一批又一批年轻人,有些人来调剂生活,母亲却把生活扎根在这里。 今天清晨喝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说,好希望过几年以后可以去哪里哪里,可以做些什么什么。顿了一顿又说,现在还不行,你读大学每个月要回来,等你毕业了。 我拿筷子的手在颤,心也莫名地抖。 我不是唯一感到压抑束缚的人,可我选择了逃离。这些年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去哪儿也不太愿意回家。我们心里那个方方正正的小屋子禁锢了我也禁锢了她,可我出于自私选择离开,而她出于爱选择了留下。 之前我的愿望关于我自身,现在我的愿望是给妈妈一个假期,让她做完那些她年轻时来不及做的事。 再一次在异乡的阑珊灯火里驻足,我明白家若是身后的羁绊,也是让人觉得美好幸福的羁绊。有人将你追求理想的代价默默承担,也有人用尽青春时光为你构筑一片陆地。飞得再远,总有线牵。而我除了感恩,再说不出别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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