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之前,一直生活在福建沿海的一座叫邵武的小县城里。 我是地质部门职工的小孩,住的是单位的家属大院。 在我们家属大院,一模一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我妈每天上班前就拿着饭盒去食堂蒸饭,然后走五分钟路去上班,中午下了班去食堂拿饭打菜,后来有了液化气才开始在家煮饭,晚上洗脸、泡脚、看电视剧。 那时候,每天一到天黑我们家楼下的路灯底下,就会聚集一帮人打“八十分”,有人打几把就回家煮饭,马上有人顶替上来,不打的人也喜欢站在旁边看。 对于在小县城长大的孩子来说,很少有人将来想留在这里,这里太小了,小到给不了任何有能力的人施展的机会。 对于这个残酷的社会现象,我一度非常恐慌。 因为当年,我是一个长得不好看、成绩很差也没有任何特长的小孩。 更糟糕的是,我们大院里和我同届的小孩成绩普遍都很好,相较之下我的愚钝更为突出。那时候我妈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是有人家诗颖一半的成绩,我就开心死了。” 诗颖就是那个所有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小孩。 诗颖从小学开始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优秀,长得可爱、甜美,就连性格都温柔可人。 我们读同一所小学,后来读同一所初中,她妈妈和我妈妈是特别好的朋友,她爸爸和我爸爸都被一起调派到上海工作。从小建立的友谊让我对她实在嫉妒不起来。 小时候,闲来没事我就喜欢去她家玩儿,吃完饭乐颠颠地跑过去。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喜欢装两扇门——一扇镂空的铁门和一扇实心木门,为了方便,经常开着木门,所以我时常走到她家门口,听她和她妈妈在客厅边吃饭边聊天。 她们会聊学校里的事情,例如老师今天又发脾气了、谁又考了第一之类的小八卦。让我吃惊的是,她还会讲哪个同学喜欢哪个同学,哪个同学和哪个同学好上了。 这些对于我来说是极为隐秘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与我爸妈讨论的。 所以我喜欢偷听她们聊天,像是在看另一种生活状态。 我从小就是那种心性很奇怪的小孩,或许是因为父母离婚的关系,我的心里像是有着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黑洞,我渴望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把这个黑洞填满。 初中的时候诗颖在我的隔壁班,我们还经常约在一起玩儿,她特别喜欢看日本漫画,《天是红河岸》《不可思议的游戏》这些漫画全是她推荐给我的,她会把她买的漫画书偷偷塞在一个箱子里,藏在房间的隐秘位置。 那时候,我开始喜欢骑车到学校附近的书店去看“免费”的杂志和书,一看就停不下来。 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我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看书以及写小说。我开始尝试给杂志社投稿,只不过所有投出去的稿子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由于我成绩太差,中考后去了离家非常远的一所普通高中读书。 失去了相同的学习环境,就失去了共同的话题,我和诗颖的关系渐渐没有以前那样好,一是见不到面,二是就算偶尔见到,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清楚地记得高二的某天,我在公交车上与她偶遇,许久不见面,我们彼此都很尴尬,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友情疏离的惆怅。 我从高中开始积极参与学校所有的社团和活动,从广播站到文学社,但我一个社团也没考上,不过,因为报考社团我认识了我高中时期的一个好朋友——婷婷。 我们相逢在学校广播站,她考上了我没考上,我站在榕树下郁郁寡欢,她买了两根雪糕,给我一根,那时候没有“和路雪”“八喜”这种高级的雪糕,只有我们县里自己生产的巧克力脆皮,便宜却亲切。 吃完雪糕,我拉着她去操场上跑了两圈,累得大汗淋漓。躺在塑胶跑道上,我问她:“我是不是挺差劲的?” 她笑着说:“偷偷告诉你吧,我初中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考上一中,是调剂来四中的。不过我也不遗憾,至少我很努力地又读了一年。” 她的话让我豁然开朗,接受自己不优秀的事实的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是也特别勇敢。 婷婷和我一个班,她是学画画的艺术生,我们整个班里百分之八十是艺术生,我属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 我乐于在那些学艺术的同学身上观察他们的生活状态。 学艺术的学生有他们自己的腔调、难掩的小骄傲和独特的气质,他们不爱学习,但喜欢音乐,他们写歌词、画画、跳舞,敢和老师吵架,敢和年级主任对着干,他们是大家眼中的不良少年,可是我觉得他们活得挺潇洒的。 我依旧上课认真听讲,但是依旧考得出奇的差。 上了高中的数学后,我不得不承认世上有种东西叫天赋,你不具备的话,就算读死了也没用,老师上课讲几何,我回去想了半个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立方体的虚线是那样画的。 我老老实实地认识到学习这条路不适合我,我没有那个智商,更没有那个天赋。 好在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兴趣,唯一的兴趣就是写点小说。闲来没事我就写小说,用活页纸、用作业纸,写了很多稚嫩青涩的小故事。我依然坚持不懈地给杂志社投稿,尽管多数石沉大海,不知道投了多少次。终于,在我不抱期望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了某家杂志社打来的电话,通知我稿子被采用了。 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在我看到自己的文字被印成铅字发表在杂志上的时候,才确定这是真的。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只是拿着杂志跑回家给我妈汇报,我妈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她说:“你太棒了!” 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听到我妈说我太棒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和满足。 第一次发表文章之后,我陆陆续续发表了很多文章,不仅仅是杂志,还有报纸。我妈的同事偶然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名字,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的小县城,发表文章还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读书好的人有好多,可是能发表文章的小孩却没几个。 班主任也知道了我小说发表的事情,他找到我,让我承包了班级所有和文字有关的比赛,特别神奇的是我在很多比赛中频频拿第一,无法想象成绩差到倒数的我,竟然有机会在周一的晨会上,代表年级念我写的环保主题的稿子。 念完之后我在学校里变成了名人,在我所在的普通高中,优秀的学生没有一中那么多,出了一个会写小说还能上杂志的学生是件稀罕事儿。 文学社的老师特意找到我,邀请我进文学社做社长;广播站的站长也特意邀请我,去广播站负责稿件审核。或许是经历了很多的失败,我更加明白要真正做好一件事有多不容易,我谢绝了老师的邀请,继续开开心心地写我的小说。 那时候,由于学校离家很远,我中午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婷婷家的老宅子里,那是一栋木制的两层小楼,很大也很破,还带一个种菜的小院子。中午我们吃完饭就坐在阳台上,她画画,我写东西,下面是窄窄的马路,马路两旁有很多的店家在卖东西,喧闹的声音混合在水彩的油墨里,闻起来都带着阳光的美好。 她姐姐会把切好的水果端给我吃,我们在一起讨论未来要去哪里读书,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憧憬着所有的一切。 那时候,我们没有想过我们会有告别的一天,好像高中的生活永远都不会过完,那些慵懒惬意的时光永远不会结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直是少女。 当然那都是我们少女时期对青春最天真的想象。 高三那年,作为艺术生,婷婷为艺考去福州参加培训,我在老师的推荐下,参加了西安举办的一次作文比赛。初赛的人很多,没想到我入选了。 决赛要在西安举办,还有为期一周的夏令营,拿到入选通知书后,我立刻跑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要请假去西安。班主任皱着眉头说:“你现在是高三啊!” 我看着她说:“我一定要请假!” 班主任看我态度坚决,便问我:“那你妈同意吗?” 我说:“她同意。” 其实,那时候我还没有问过我妈同意不同意,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我一定要去,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去我一定会后悔。 最后我如愿踏上了去西安的火车,第一次一个人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去一座陌生的城市。 那趟旅程是我记忆里非常重要的一次旅程,我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喜欢写作的朋友,我们每天聚在一起。听他们讨论文学、讨论读书,讲得口沫横飞,我才知道我目前所看到的、所学到的知识,不过是别人的九牛一毛,他们的才学比我不知道强了多少。如果我在那座小县城算是一颗小小的星星,那么在他们面前,我只不过是一粒小小的沙砾。 本来内心还有一点点骄傲的我,在那趟旅程后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从西安回来之后,我开始投入到紧张的高三生活,我依然写文章,可是心态完全不同了,变得更加谦逊和认真。 高考后我上了一所大专,虽然在很多人眼中这个成绩实在太差了,但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婷婷因一分之差没考上她心仪的大学,她不接受调剂,干脆直接参加工作,诗颖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复旦大学。 陪伴我走过青春的一些朋友,都要陆续离开这座我们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县城,去往外面的城市,我们在学校的榕树下告别,喝得烂醉,倒在操场上看星空,聊我们高中三年的点点滴滴。 后来我还是一直写小说,十几年过去了,我出版了十本书。对于文字,依然如同第一次发表文章一样充满喜悦和敬畏。 后来我常常想起我们当初的誓言,想起我们在鸽子飞过的蓝天下说要永远在一起,可是一眨眼我们已经好久不见。 可是那些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陪伴我走过挫折的青春和阴暗的童年,陪伴我守候梦想和坚持努力的岁月,却永远地镌刻在我的心上。 它教会了我在未来的岁月,如何与喜欢闹别扭的自己握手言和。 如果可以,请让青春永恒,让相遇过的我们永不说“再见”。 张芸欣,青年作家,著有《月光漫过珍珠夏》《天亮之后,就会很美》《这世间所有纸短情长》《未见萤火虫》《云朵上的歌》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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