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喷嚏
2022-05-09 22:14:32
奶奶在她九十高寿那年一个红叶满山的中午溘然长逝,无疾而终。尊容不再见,遗像可常瞻。一些往事总让我想起,特别是奶奶的喷嚏。 奶奶打喷嚏和我们平时打的喷嚏不一样,她仿佛是先酝酿,一个“阿———”后面要拖老长的音,那个高音的“嚏”在胸腔里酝酿、打转半分钟,待到时机成熟后,才猛烈喷出,弄得满面通红、涕泗横流。奶奶仿佛觉得这样打喷嚏是一件异常而不雅的事,常常是将要打喷嚏时,总要自个儿急急地找一个僻静之处,掩面而喷。过后,随即脸挂一丝不详的阴云,还常常嘴唇翕动,念念有词,但不知道她念叨着什么? 我曾无意中偶遇奶奶打过一两次这样的“异常喷嚏”,每每见到她老人家打喷嚏后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就想,打喷嚏是生理现象,是一种排毒的表现方式,那是好事啊,奶奶为何如此地不快?如此念念叨叨? 据母亲说,奶奶第一次打“异常喷嚏”,是在她与我爷爷成婚后首次回娘家过“七”(当地习俗,成婚当天即回娘家“躲婚”七天)返回婆家的路上。 那是民国十六年初春时节的事了。爷爷家兄弟姐妹多,田地房屋少,家境比奶奶娘家还寒酸———爷爷家所住的这个小村庄,行路很难,从娘家到婆家,要翻山过坳、披荆斩棘才能到达。更为严重的,是爷爷还有一个有恙于身的小叔随居,病情时慢时急,日常需人伺候。那时候,婚嫁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奶奶婚前对这些情况,了解不多,嫁过来后才知道详情,心中有些不快。回娘家过“七”,思想有些波动,磨磨蹭蹭不想回归,后被父母及叔伯婶嫂万般规劝,才在小侄女的陪同下返回。到了半路,爬上一座大山,上到坳口,她早已泪汗交织,便与侄女在大榕树下择石小憩。她抬眼望夫家,可怜还隔无数山。此时此刻,内心添堵,烟雨迷蒙锁双眼,泪血纷飞溅心头,心中哀叫一声“苦”,眉头漫上一抹愁。于是,她便对侄女说:“我们不回婆家了,返回吧!”正当她起身要返回娘家时,鼻子一酸,喉咙发痒,她打哈欠似的拖着老长的“阿———”音,半晌后,一个“阿嚏”猛烈喷出,清脆地响彻周围的山谷。回声激荡中,奶奶心中一“咯噔”,鼻翼痒痒,倏地,她仿佛心有灵犀,下意识地想到了夫家,眼前闪动着夫君翘首思念的身影、卧床小叔向她企盼的目光……“一定是夫君有事或小叔子出状况了!他们需要我!”她嘴唇翕动,念念叨叨一会儿,便招呼小侄女:“走,回我婆家去。”果不其然,一回到婆家,得知夫君思念过度,心力交瘁,病倒了…… 有了第一次“异常喷嚏”,不知怎地,奶奶一生仿佛感染上了心理敏感症,每每将要碰上什么不如意事,总是有预感地打喷嚏。 上世纪“三年困难时期”过后不久,我母亲因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我却“不识时务”地在此时降临人间。呱呱坠地的时候,奶奶正和隔壁邻舍的婶嫂们结伴在山坳那边割牛草。割呀割,割呀割,不久便倏地鼻子一酸,喉咙发痒,她打哈欠似的拖着老长的“阿———”音,半晌后,一个“阿嚏”猛烈喷出,镰刀差点割到手指头上。她一惊,下意识地念叨:“一定是我的孙子出世了,好啊。但你来的不是时候,无粮无油无奶的,怎么活呀?”愁苦中,奶奶瞥见了一位大嫂几时放下了镰刀,正在一棵千年桐树下寻找遗落的桐果,她多云的脸上掠过一丝阳光。那时候,家家户户油盐奇缺,要想沾点荤腥,就得各显神通,寻找替代货源。千年桐虽有微毒,但含油分,可当食油,人人拣之,破壳捣核,和菜同煮,权当加油。奶奶见到有人拣到了千年桐果,她心中有数。急急放下镰刀,跑过去,羞红着脸,伸手向拣果大嫂说:“我预感我孙儿出生了,他娘身体虚弱,没来奶的,请你匀出几个桐果给我,让儿媳妇吃,催催奶吧!”大嫂拣到几个桐果,如获至宝,但她一听我奶奶喜得孙儿,便忍痛割爱,把一大部分果子让给我奶奶。奶奶回到家里,真的见到了我这个瘦骨嶙峋的新孙儿……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奶奶不打喷嚏,就不会羞红着脸去讨要桐果。 孩童时代,我少不更事,又让奶奶打了一次“异常喷嚏”。读小学时,有一年学校照例放了春种“农忙假”,我年纪尚小,家里不让下地劳动,便与弟妹及隔壁邻舍的小伙伴在家里玩。这时候,我那“小猴王”的本性又冒头了。我们玩累了,饥肠辘辘时,我忽然想到了早前发现的一个秘密:奶奶曾将一箩筐又大又好的红薯偷偷埋在柴房一个角落的柴堆背后,上了柴房门锁。饥肠指使我召集两个小伙伴,从柴房瓦檐下缝隙翻墙进去,慌里慌张地扒开给红薯保温的火灰层,每人拣出四五个大红薯,脱下身上衣服外套包好,准备沿原路返回。正在这时,房外锁响门开,奶奶仿佛从天降,把我们三个偷腥花猫逮了个正着,并扭着我的耳朵嗔怒说:“怪不得我在地里猛打喷嚏,一想我就知道你这个牛魔王在干这好事!你知道不?这些红薯是留作种子的。种子是秋后的粮食,是全家人的命根。连种子都吃了去的人,是败家子,懂不?”我们被奶奶突如其来的降临和训诫吓蒙了,愣了片刻,知道自己犯大错了,便老老实实把红薯放回原处后,如鸟兽散,抱头鼠窜。“回来!”奶奶大喊一声,我们被她的“命令”定格住了。我怯生生地回过头来,只见奶奶变了个人似的,和蔼然可亲地向我们招手:“孩子,我知道你们饿了,但不能偷吃。过来,奶奶给你们每人拿一个红薯。以后不能再干这些傻事了……”我们不知好歹,怯生生地接过红薯,一溜烟跑开了。我回头看奶奶一眼,只见她脸上泛起爱犊情深的微笑。 奶奶一生的异常喷嚏,看似莫名其妙,但往往异常灵验。据她说,日本鬼子流窜桂西北福禄山老家烧杀抢掠前,她猛打喷嚏;当年大砍树木砸锅收铁大炼钢铁、闹公社集体食堂前,她猛打喷嚏;“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暴风骤雨到来之前,她猛打喷嚏;我伯父在外地工作受到打击时,她猛打喷嚏;我小叔子当初在矿山工作,遇到小事故,奶奶也猛打喷嚏;我在中学读书时,饭后洗碗,手指被瓷碗底座铁边划破,感染发炎,得了败血症,被送进当时公社卫生院,是奶奶一个“异常喷嚏”,把我母亲引到我的病榻前…… 民间有“打喷嚏是有人想你”的说法,是属心理现象的范畴。如今,对于打喷嚏,人们最常见的说法是“一想、二骂、三念叨”,意思是打一声喷嚏是有人在想你,打两声喷嚏是有人在骂你,打三声喷嚏就是有人在念叨你。这不是无稽之谈。我读到大学时,有机会在图书馆浏览了许多正史野籍,看到有人考证,“打喷嚏,有人想”的说法,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了。最早可上溯至《诗经》,尤其是这个“一想”,把古人的浪漫情怀发挥到极致。《诗经·终风》是一首讲男女恋爱的诗歌,里面有一句“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按翻译,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如果你也像我想你一样想我,那么我就要打喷嚏了。”看似难登大雅之堂的“打喷嚏”,在这里寄托了男女之间的相思之苦。而奶奶所打的喷嚏,是属于哪一类喷嚏呢?经过多年的思考,我领悟到:奶奶的喷嚏,与其说是出于生理现象,倒不如说是出于她善良的天性使然。她的每一个痛苦的喷嚏背后,多是对亲人的一串牵挂啊! 如今,我只能在梦中与奶奶见面,不知道她老人家还会不会再因为对我们儿孙牵挂而打喷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