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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水老表

  细想想,我此生许多时光一直在追逐山脉的走向而行。那天,才是十月中旬,乌鲁木齐秋雨蒙蒙,凉意正浓,已然沉入冬的默想。我参加完亲家的头七乃孜尔(凭吊仪式),便穿云破雾飞向武汉,目的地是江西修水县。亲家要比我年长,是新疆大学化学系早年退休教授,因患绝症诱发肠梗阻和全身扩散而去世。早上,在南梁清真寺底层的聚餐厅,前来凭吊的人们都在吃着白喜宴,缅怀逝者。几位亲家坐在一起,在低声慨叹着。一位来自乡间的长者说,贤人言,比起亡人,云彩都离你近,至少云彩是可以看得见的。这不,一个好人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另一位说,大地是最冷的,它会冷冷地吞噬一切。又一位说,我们都会死去的,这就是生命。  当我一度向舷窗外望去,竟已不知不觉飞临祁连山脉上空,下面是一座座银色雪峰。大地苍茫,在辽远的柴达木盆地彼岸,依稀可辨昆仑山银灰色厚重曲线。我忽然感动起来,是的,在我走过的所有山脉中,天山、阿勒泰山、祁连山、昆仑山、唐古拉山、喜马拉雅山、帕米尔山、阿尔卑斯山,几乎都是自西而东延伸(当然,也有自北而南的山脉,诸如阿尔金山、阿拉套山、乌拉尔山、洛基山、安第斯山等)。这不,此刻飞行其巅的祁连山,便是自西向东逶迤而去,目送着西下的夕阳。而在未曾踏足的修水,又有哪一座山脉在期待着我?在飞越青海湖上空时,看到一架交错飞去的海航客机,彰显着红色尾翼标识匆匆消失在后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飞机越过青海湖便向东南折去,雪峰已经退隐,黄土高坡的一角也很快被黛色山脉交替。于是,云层与夜幕遮盖了一切。当飞机降落在武汉机场时,早已一片灯火阑珊,而修水在沉沉夜幕下的某一角正遥遥期待。沿着高速公路跨省飞驰三小时,钻过无数山洞,才在午夜十二点赶到近三百公里开外的修水县城。  翌日清晨方才看清这是一座山清水秀的繁华小城。作为当年通往这里交通要道的修江绕城而流,汇入鄱阳湖,复随长江余波而去。现在,旱路早已替代水路,当年九井十八巷,巷巷通城墙的老城已然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跨过江面纵横交错的桥梁。城市四面环山,这里属大别山余脉九岭山和幕阜山两山之间山涧地带,南面还有茅竹山与罗霄山脉相衔。于是,我又开始了追逐山脉走向之旅。  我们要前往陈宝箴、陈三立故居凤竹堂参观。陈宝箴,清末曾任湖南巡抚,其子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著名诗人,他的后裔便是在现代学界负有盛名的陈寅恪。那是一座远离县城名叫桃里的小山村,中巴车在狭仄局促的山涧两岸盘来绕去,一会儿在山阴里,一会儿在阳光下,阴影和光线在车窗上剪动。导游姑娘为了活跃气氛,先用修水方言唱了一首当地山歌,又为我们译成普通话:  修水老表爱唱歌,  哪个有我山歌多。  声声歌唱家乡好,  山歌越唱越快活。  姑娘快人快语,她的讲解十分有趣。修水方言把姑娘叫古丽,美丽叫几档,小伙叫古仔,健美叫嗨几……我心中暗忖,第一次听到在新疆以外把姑娘称作古丽的地方,有趣。  修水的名茶是宁红茶。这里传统有押茶盘习俗,即男方家带着儿子来女方家喝茶,女方家只会给客人倒一杯茶。如果姑娘愿意,在男方喝完第一杯茶后,姑娘会亲手倒上第二杯茶,这门亲事就算定了。如果女方不再倒第二杯茶,男方便会识趣地离去,大家都把脸面留足了。现在,到了县城里,押茶盘习俗又演变为摘茶盘时尚。即男方到了女方家,第一杯茶端上来后,如果姑娘愿意,就会端上第二杯茶。男方便心领神会,当女方倒上第三杯茶时,便会在茶盘放上八万元不等,以示定亲。女方接过定亲款,会为女儿准备嫁妆,择良辰吉日举办婚礼出嫁。为我们作导游的卢霞姑娘说,这个国庆节,她有几个姐妹都被摘茶盘——定亲了。  当车穿过一个小村落时,看到路旁新式楼房民宅门口有一村妇在做针线活儿。卢霞姑娘便说,姐夫(女婿)、菊花、鸡,是修水妇女的三宝。女儿出嫁后,娘想见女儿,就得宠着姐夫(女婿),好茶端上,土鸡炖上。不然姐夫(女婿)就会说,背着媳妇来娘家,上坡气吁吁,下坡腿软软。下回就不会走得那么勤了。想想那一定是小脚女人时代,媳妇走不动,山道又难行,只有姐夫(女婿)背着媳妇翻山越岭而来。而如今,妇女缠足已成为遥远的历史记忆,何况交通发达,女儿不用行路,脚下一踩踏板就到了。然而,这一句话却流传至今,生活就是这样。真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陈宝箴、陈三立故居坐落在桃里小山村朝南的一面山坡下(陈寅恪出生在湖南长沙)。院内有昔年的举人石,当年自有威严,文武百官到此都要下马。横向连通的木制三进院房,显得一派肃穆。历史的痕迹也留在了墙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几个朱红大字依稀可辨。而陈年日晒雨淋的房屋,似乎沉浸在历史的冥想中。那也是一个时代,从如此偏远狭小的山村,只要认真读书,也可以中举走出山脉,成为国之栋梁。而及至今日,山村的孩子们悄然失去了高考兴趣,高昂的学费逼着只得北上南下打工成了他们的首选。我们似乎应当反思欲成为“产业化”的当下教育,它正在失去社会的公平,贫穷的传宗接代已然袭来。  陈氏后裔陈寅恪,是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稀世人物,曾在清华任教时被称为“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陈寅恪学术研究范围甚广,他对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宗教史(特别是佛教史)、古代语言学、敦煌学、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史学方法探究都做出过重要贡献。尤其让我感佩的是,他长期致力于西域各民族史、蒙古史的研究,可谓独树一帜。与王国维、陈垣等形成了中国现代史学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新考据学派”,对后人产生重要影响。历史就是这样,如涓涓细流,源于深山,却汇入大江大河,汪洋恣肆,创造辉煌。  下午时分,我们来到朱砂村参观。一条山溪从村中流过,两旁尽是参天古樟。县里的退休局长瞿修平担当乡贤为我们讲解,他说,该村的三大特色是:乌鸡、青钱柳、采茶戏。不过那天,戏班巡回演出去了,没有看上他们的精彩表演,倒是在村边收割后的稻田里,看到了一群自由自在觅食的乌鸡,一色的黄羽红冠,在金黄的稻茬地里显得格外夺目。他们说,这里的乌鸡别处所无,黑到了骨头,十分滋补。在山坡地上他们栽种了两百多亩青钱柳,准备发展青钱柳茶业。而整个村落确是一座“古建筑博物馆”,两三百年的民居随处可见。他们想以此发展旅游业,我却建议他们千万不要为了旅游开发毁了这个老村建筑。现在到处以发展旅游的名义过度开发,遗患无穷。应当说,这个老村旧貌,自身就是独特的旅游资源,只要把服务做好,相信会吸引那些闻知深山藏有古村的观光者青睐。不过,在这里,我几乎没看到年轻人。我问瞿乡贤,村里没有了年轻人,你怎么发展?或者说,你怎么把村里年轻人的心拴住?他笑笑说,这就是关键,我们只有发展起来了,在家门口给年轻人找到事做,他们才不会远出打工或游手好闲。其实,这不只是朱砂村一村之事,也不是瞿乡贤一人所思所危,让年轻人重回故土创业,是当务之急。  毫无疑问,黄庭坚是修水的骄傲和文化符号。这位北宋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文学家、书法家,与杜甫、陈师道、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之称,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其书法独树一格,为“宋四家”之一。黄庭坚七岁便做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后来受到苏轼赏识,方始名震四方。他虽年少得志,却一生历经坎坷,屡中暗箭,客死他乡。但是,黄庭坚的诗论有“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不仅影响宋代诗风,并对后世造成深远影响延续至今。黄庭坚作诗被誉为“一字一句,必月锻季炼,未尝轻发”。黄庭坚提出诗之“句中眼”,即后人所说的“诗眼”,就是注重对关键字词的锤炼,“要字字有来处”,同时重视句法,讲究章法。但他要求最终超越诗法,达到“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境界。黄庭坚的书法自成一家。尤为天下称道的是,黄庭坚虽身居高位,侍奉母亲却竭尽孝诚,每天晚上,都亲自为母亲洗涤溺器(便桶),没有一天忘记儿子应尽的职责。德祐元年(1275年)三月,宋朝末代皇帝颁发诏书,追封黄庭坚为龙图阁大学士,这已是黄庭坚蒙冤辞世将近一百七十年后的事了。一年以后,至元十三年(1276年),南宋幼主在临安(今杭州)受降,后朝于元大都。显然,一位伟大的诗人,无须由一个没落皇帝加以追封,诗篇照样可以传诵千古,滋养后人。  走在修水大地上,逢人便可以道出当年秋收起义时,修水有十万之众参加暴动的壮烈景象,但是现在有名有姓的烈士,只有一万二千多人。走向诡谲的大山虽然沉默,但是先驱们依然活在今人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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