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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荷花

  一觉醒来,已是三十年。  茶泡上了,再燃上一支烟,窗外有树……穿过时光的尘埃,我看见了家乡的小城。  就有小小脚丫贴在小城的木桥上,一板一板走,踩出一片岁月的吱咛声……  竹竿小院  在童年的记忆里,城很小,被一条窄窄的护城河绕着,有不多的几条街。用童年的脚丫去丈量,歪歪地就到了桥头。  城里就这一座木桥。桥很老,桥板翘了,一块一块凸着,有经年的灰尘和着人的唾液粘在木桥的缝隙里,人走上去摇摇的,不小心会跌跤。桥栏上有岁月摩挲出的光滑,带肉味的光滑。荷花开的时候,有粉粉白白点在水面上,荷叶上摇着银色水珠儿,衬得桥瘦。曾记得木桥也新过几天,那是一年国庆的时候,木桥被漆成了蓝色,鲜了几日,白日里娃儿在桥上蹦,夜晚有年轻人来这里谈恋爱,看映在水里的月亮。而后又有了很多唾沫、废糖纸、尘土……旧下来了。  走过木桥,顺河沿会看到一个旧竹竿围成的小院,院很小,很静,有两间草屋,门常关着,像不曾住人,院子里的地却扫得很光,很洁净。夏日里,透过竹竿望去,院子里仿佛有一股神秘的气味。仿佛藏着什么。偶尔,孩子们会看到晾晒在院子里的几件衣服。衣服是旧的,也仿佛刚刚挂出来,有水珠儿往下滴,地上润着一片新湿,独不见人。  顺河街的女人和孩子一样好奇。舌头探出很久,才有了一句话。女人指着静静的竹竿小院,神秘地说:“那里住着一个官太太。”  怎样的官太太呢?官人又是谁?很茫然。小城很能藏人哪。  小院的时光太暧昧,叫人不由得猜想。然而却没有人见过这位“官太太”。秋阳把天空洗得明亮,而后是树叶落的一大片日子。白日里,有人看见竹竿小院里落了一地树叶。到了第二天,小院就又是光光净净的。在荷叶凋零、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有人看见了湿湿的脚印,小院里有湿湿的一行脚印。那新湿的脚印轻浅地印在地上,仿佛走也很轻。第二天,风和日丽,那脚印又被扫去了。仍然是一段沉默。  忽一日,不知哪家娃儿把屎拉在了竹竿小院门口。这在小城已是非常过分了,会有人出来骂街的。小城的女人是能忍的,但忍也忍不过骑在脖子上拉屎。于是,人们都期望着这位“官太太”能走出来,站在门前骂街,好看一看她。然而,人们又一次失望了。没有,她没有出来。一切都很平静。三天后,人们只看到了一片小铲的印痕,有人用小铲把屎铲去了,铲痕很浅。  竟然不出来。这不是很欺负人吗?顺河街的女人们这样想。于是就像疯了一样去打听这位“官太太”的丝丝缕缕。终于有了一点点消息,有人在桥上见过她,见她独自一人在桥上走,也就看见了一个背影,高高条条的一个影儿。说是很素净的一个人,脖颈很白。就这些了,就这些。  后来又有了突破性进展,搬运工人老罗锅的女儿在察院(察院是古老的名称,城里人嘴顺,都叫察院,那时是专员公署)门口见到过“官太太”。老罗锅的女儿撇着嘴说,也不过是一个织毛衣的。她说她去一个同学那里玩,亲眼看见“官太太”把一件织好的毛衣递给了一位老太太。人们听了,跟着嘁嘁喳喳说一阵,却也半信半疑。  童年里,搬运工老罗锅的女儿原是丑丑的一个小黑妞儿。时常出现在她父亲那拉搬运的架子车前,吃力地拽着一根长长的襻绳,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面上洒一路墨点样的汗水……在老罗锅的日甚一日的骂声中,长着长着就出亮了,人也白了许多,鲜得辣,成了顺河街最漂亮的姑娘。那时,她正与一个年轻的军官谈着恋爱,总是很高傲的样子。也正在学织毛衣,好把爱织进去。而那日从察院回来,突然就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拆了……  日后,老罗锅的女儿就时常盯着那小院,远远地看那小院,目光像锥子一样,很有些意思。小院里仍无动静,仿佛烟化了似的……  那一年,夏天非常热,河里的水也少了许多。初时有炫目的大字报贴在街上,渐渐有戴红袖标的年轻人神神气气地在街面上走动。忽一日,就有一群戴红袖标的年轻人在老罗锅女儿的带领下,乱嚷嚷地闯进了竹竿小院。这时,人们才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是被拽出来的,就在院子里坐着。戴红袖标的年轻人乱哄哄地在她屋里搜,东西一件件抬出来……人们看到了许多原本不属于小城的衣服,衣服上弥散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女人就坐在那里,仿佛坐着一段往事。她一声不吭,脸上异常地平静。很白的一个女人哪!头上绾着髻,那坐姿很让人气短。戴红袖标的年轻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望着那女人的时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才好。后来,老罗锅的女儿不知怎地就恨上来,抓起一把剪刀冲到女人跟前,“咔嚓、咔嚓”就把她的头发剪了。那头发很黑很长,一缕缕散落在地上……女人仍正身坐着,听任罗锅家女儿剪她的头。头也似凝着往日的时光,落地时仿佛有活鲜的飘动。女人终也无话,只有剪刀咔咔地在头上响。谁知,女人头秃了之后反而显得年轻了,细条条地白净。于是,罗锅的女儿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带着人去了。  而后有许多日子,这女人像是消失了。竹竿小院的门时常锁着,院子里落了一层树叶……据说,曾有人见过她,那是在天黑透之后,或是黎明之前,有一个包黑头巾的女人匆匆从木桥上走过,看到的仍是高高条条的一个影儿……  时光荏苒,当我重又回到小城的时候,顺河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楼,竹竿小院已经不在了。问起昔日的邻人,多有摇头的。一位从小捏过我的小鸡鸡儿的老人说,你说的怕是“大肚家的”吧?是不是当年蹬三轮车的大肚家的老婆?也是后走(改嫁)的。她在电影院门口卖茶鸡蛋哪……当然不是。远远看了,一个又黑又丑的老婆婆,哑着喉咙高声叫卖。自然不会是。怎么会呢?  问起罗锅家的女儿,邻人说,现今人家可阔了。男人本是当军官的,转业回来分配到了地委,早搬走了。头些时还领着她女儿回来,她这闺女可了不得,长得高高条条白白净净,比她娘还漂亮,先是在北京上大学,这会儿听说又嫁了个大官……  夜晚,我独自一人走在顺河街的水泥路上,望着静静的流水。河面上很空,没有木桥,也没有荷花。  专 员  专员姓王,胖胖的,细眯眼,人称王马虎。  早年,专员原是玩猴的。肩上架一小猴,常在桥头耍,也到四县走走,铜锣一响,猴儿翻一跟头,换俩小钱儿。解放了,竟是在做地下工作。于是就当了专员,副的。  专员喜欢在街上吃饭。常一人,坐小摊,两个咸鸡蛋,一碟花生豆,二两好酒,花两毛五分钱,小荤,就又去了。街面上多有认识他的,熟的。打一哈哈,没架子。  王马虎的诨号是从一车皮粮食说起的。三年自然灾害时,上头打电话,令他把一车皮粮食调往宝鸡,专员亲自接了电话,说:“嗯,嗯,宝丰,知道了。”于是粮食就调到了宝丰。也不是什么好粮食,红薯干。粮食一调去,宝丰县的老老少少就分了。过后知道错了,也已到了肚里。专员挨了处分,工资降一级,也落下了“马虎”的诨号。  专署机关的干部们都知道专员马虎。专员说话不看人,眼眯细细的,给他汇报工作,半晌才“嗯”一声,很急人。出门也不讲身份,见人就打哈哈。连打字员都认为他极不称职,一直“副”着。  “文化大革命”时,当官的都倒了,他也倒了。人马虎,又是副职,斗了几趟,也就罢了。于是下放劳动,问他去哪里,说:“宝丰。”就回了宝丰。乡村里是论辈分的,他辈长,回来就是爷了。孙辈的当着支书,也没分派他干什么,就说:“爷,你卖茶吧。”就派人搭一凉棚,让他在路口上卖茶。于是就坐在茶摊上。夏日戴一破草帽,大裤衩,一把破扇,眼皮塌蒙着。没人看出这就是专员。来人喝茶,倒上一碗,给钱也罢,不给也罢,不看。红日西坠,自有孙辈娃儿来喊他吃饭。饭是派饭,一个村子轮着吃,没人怠慢过。外乡人从这里路过,见一光脊梁大肚老汉,打趣他说:“爷们,肚儿不小啊!”他眯眼一笑,拍拍肚皮,说:“官肚儿,一肚子糠菜屎。”惹得路人都笑……  一日,忽然来了辆卧车,说是来接他的。他又当上了地区革委会副主任,要他立马上任。就从茶摊上站起,默默望着来报信儿的孙辈支书,说:“去了。”就去了。  突然拉到了地委大礼堂。一下车,见一会场人黑乎乎坐着。和一些生熟面孔贴贴手,就让他上台讲话。讲话稿自然有人写,就念。摸摸没带眼镜,也罢。就高声念道:“颍河地区革命委员会……稿纸!”一语未了,赢来满场大笑……会一散,满城人都说:“王马虎回来了。”  官复原位,就又有了秘书。这新来的秘书姓刘,原是宣传部门的笔杆子,很能写,就一路写上来。刘秘书报到时,恭恭敬敬站在老专员面前,给他汇报工作。专员依旧眼塌蒙着,似听非听,头一栽一栽的,像是睡去了……刘秘书不敢走,就悄声问:“主任还有什么要求?主任?”仍无话。刘秘书怀疑专员确实睡着了,正要悄悄离去,却见专员睁开眼来,一亮,说:“有。”刘秘书慌忙拿笔来记,专员说:“不用记。一条。我下台的时候,你揭我要实事求是。”刘秘书愣了,脑袋里“嗡”一声,好半天醒不过神来……再看专员,眼又闭上了,缓缓说:“就这一条。”  自此,刘秘书就跟着专员,一日日地开会……跟得久了,公事、私事也知道不少。专员常到木桥上走走,不让车送,就一人去,且多是晚上。刘秘书有急事找他,一找就找到木桥上,见他在木桥上站着,定定望着什么……自然不问。有时,专员也让他给人送点什么,不让送家,送到另一个地方,很神秘……自然不说。只吓得吐舌头。  二年,专员又被打倒。刘秘书才晓得专员那双细眯眼极亮。那日,专员唤刘秘书过来,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水,而后坐下来望着他,久久,专员摆摆手说:“小刘,去吧,没你的事了。”  刘秘书没走,刘秘书站起来,说:“专员,我……”  专员又摆摆手:“你不必说了……”  二日,就有人把刘秘书叫去,让他在三日后的万人大会上揭。事关前程,刘秘书也害怕,也想揭。但想想老头说过的话,就忍着没有揭。知道有人要揪斗专员,牙一咬,连夜找车把他送到了宝丰。于是刘秘书被停职反省,去乡下劳动改造。走时,刘秘书哭成泪人,实觉得屈。  转年,专员再次复出。刘秘书暗暗吸了口气,心说:值。  不几年,专员离休,在干休所住着。闲时养养花,钓钓鱼,也到乡下走走,他说,蛮好。刘秘书时来运转,一直升上去,也做了专员,副的。上任时也对秘书说:“我下台时,你揭我要实事求是。”秘书笑笑,私下对人说:“圣人蛋!”  然而,刘专员官运不济,很认真地做,做着做着却做到政协去了……于是很有些牢骚。百思不得其解,终日找老专员诉说委屈……  老专员听了,笑笑。也不为刘专员排解。人一走,就摇着蒲扇上街去了。穿汗衣,大裤衩,到街头上看人下棋。  人面橘  那时,老徐年轻,在市文教局干事,很体面。老徐的女人在工厂上班。富态。老徐嫌女人胖,很想跟女人离婚,女人就是不离。于是老徐经常打女人,还罚女人下跪。女人很怕老徐,跪就跪,就是不离。有时,已到了下半夜了,邻居们夜起,看见老徐屋里灯亮着,探头一看,老徐女人还在灯下跪着。邻人就喊:“老徐,老徐,算了……”老徐醒了,从床上坐起,揉揉眼,没好气地说:“起来吧。”女人这才起来,洗洗,重给老徐睡。  老徐自然有些事。那时,整个文教局才三五个人,一二局长,三干事,统管文化、教育、卫生,权力很大。老徐分管文化,文化管着电影院、剧院、剧团、图书馆……所以,剧团的女演员们很热乎老徐,见了老徐嗲嗲的,加上有色有貌,老徐很吃香。不过,老徐谨慎,并不曾干出舆论来。由于谨慎,就带来很多的压抑。老徐的脸一回家就苦着,对女人打得越仔细。有一次,老徐抓住女人的头往水缸上撞,一连撞了十几下,女人竟一滴血都没流。越打,女人越坚韧;越打,女人越适应;越打,女人侍候得越周到,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接着就有孩子生出来了……这就像做活一样,做着做着就没了兴致。老徐很无奈。渐渐,老徐也断了念想,只是隔三岔五地偷偷嘴罢了。  在文教局,老徐要做的事并不多,也就是开开会,传达传达上头的精神什么的。余下的一大片日子,喝喝茶,看看报,打打瞌睡。很无趣。当然也有些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分戏票、电影票。每逢过节的时候,好票由文教局统管,也就是由老徐统管。这时,老徐就显得非常滋润。在大街上,每走上三五步,就有人亲热地跟老徐打招呼。市直机关的干部见了老徐就像见了爷一样,亲切得让老徐感动。老徐的中山服的六个兜,外边四个、里边两个,票也分了六种,一个兜里装一种。一等一的好票是给市委领导的,那要送到家里。一等二的好票是给直属领导的,分场合送。余下的就看关系了……于是每到这个时候,老徐非常忙碌,男男女女都围着老徐转。老徐很有面子。人一有面子就有了些身份,老徐走路的时候,中山服就架起来了,有点撑。  有了给领导送票的机会,也有了想当局长的念头。老徐已是老干事了,这念头一起就非常强烈。在这方面,女人跟他空前一致。每逢过节,夫妻双双一起到领导家,不但送票,也送礼品。这时,女人打扮出来,也算有几分颜色,手儿肉肉的,甜着对领导笑。领导轻轻拍着老徐女人的肉手,眼望着老徐,说些很含蓄的话:“好好工作吧。啊……”回到家,两人会温存一小会儿。对女人,老徐打还是要打的,不过,不常打。  日子很碎。而耐心就像水一样,流着流着就枯竭了。这中间似有很多机会,文化、教育分家一次;局长调走一次;一次又一次……老徐每一次很有希望,可每一次当希望来临的时候,却又黄了。老徐很生气,一生气就打女人。女人绵羊似的,就把肉摊开,任老徐打。打归打,送票送礼依然持之以恒。在这中间,女人悄没声地把关系办到了剧院,成了老徐的下属。老徐不问。可女人又悄没声地成了剧院管票的。自此,老徐再不去送票了,送票的事交给了女人。女人每一次送票回来都捎一些话给老徐,使老徐看到希望的亮光。比如,刘书记说:“老徐该解决了……”  年数委实不少了。可事呢,却常常出现意外。有些领导,送着送着,人调走了,一切又得重新开始……终于有一日,冯书记把老徐叫去,亲切地说:“老徐,该解决了。组织上已经研究了。老同志了,就留在局里吧……”老徐自然说些感激的话。回家的路上,心里像扇儿扇。  似乎三五日,任命就下来了。局里人见了老徐,也都喊徐局长。老徐笑笑,算是默认。这时,老徐已算是有年份有肚子,态势早厚了,缺的是一张薄纸。然而,就在任命要下的那天,老徐出了事。那天下午,纪委的人先一步来了,纪委的人关上门跟老徐谈了半日,出门的时候,老徐像傻了一样……  七天之后,老徐被抓进了监狱。是局里有人把老徐告了。老徐前一段抓过平反落实政策的事,自然有不少人上门求他……一查,就查出了受贿的事。落实下来,有四千之多,一下子就判了七年。  老徐没有住够七年。他是一年半之后被女人接回来的。老徐在监狱里得了脑血栓,老徐瘫痪了。老徐回来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半边身子像木了一样,成了个半死人。开初,女人对他还好,也给他治过两次。渐渐就不行了,女人这会儿已当上了剧院的经理。女人忙,也没了那么多的耐性。女人就想跟他离婚。可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半死人没法离婚。女人就说,你死吧。于是常常三两天不给他饭吃……老徐在床上躺着,不会说话,就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女人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赏他一口唾沫!唾沫吐在老徐的脸上,老徐也不擦,他不会擦。于是有一层层的唾沫摞在脸上……  孩子们开始还可怜老徐,隔三岔五地给他端碗饭。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脏,也烦了。于是就把老徐弄到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小屋里,想起了,给他碗饭,想不起就让他饿着。女人还是坚持不懈地赏他一口唾沫!有时恨了,就呸呸呸吐两三口,说:“你咋还不死呢?”  老徐活得很有韧性,却也不死。每日里静睁着一双眼,显得很深刻。  时间长了,在老徐躺的小黑屋里臭烘烘的,一推门就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那是干了的唾沫。有一日,老徐的女人端着半碗剩饭给老徐,嘴里还噙着一瓣橘子,一推门闻到一股子臭气,便呸一口把嚼了一半的橘子吐到了老徐脸上,连核儿带梗儿黏糊糊的一片……不料,没几日,老徐脸上长出了一棵嫩芽儿。那芽儿慢慢长,慢慢长,竟然长成了一棵小树,那是一棵小橘树,叶儿七八片,绿油油的……  半年后,老徐脸上的橘树结了一个小金橘,先绿,渐渐鹅黄……  不知怎地,这事儿竟被本市一个搞盆景的知道了。经多处查访找到了老徐家,非要看看。家人自然不让。此人倒有个缠劲,硬是在门前转悠了三天,瞅个人不注意的时候,进了那小黑屋。一看,惊得这人倒吸了一口气……二日,此人专程来找老徐的女人,说要买那棵橘树,张口就给十万元。女人愣了,心里湿湿的。女人问:“你给十万?”那人说:“十万。不过,有个条件,我要活的,得带土……”女人不解:“带土?培点土不就行了。”那人解释说:“这棵橘树主贵处就在这里。它是血肉喂出来的。你把它拔下来它就死了,必须带血带肉……你考虑考虑吧。”老徐的女人一怔,那人撂下五千块钱,说这是订钱。说完站起走了……  三日后,那人又来。看了,两眼放光,说:“那根须已扎进血管里了,缠在了脑骨上,光带血肉取怕是不行了……不过,如果带头卖,可值百万。主贵就在一棵橘树长在骷髅上……”家人商量半日,终怕落下罪孽,不敢下手。老徐女人还专门到法院去问,说已是植物人了,可不可让他早走?法院的人答复,目前法律还没有这条规定。也只好等着。  老徐竟然不死,依旧睁着两眼。那棵橘树慢慢长着,结下的小金橘红艳无比……  圆 圈  上小学的时候,恨一个老师,爱一个女同学。  老师姓陈,名庭中。高鼻梁,聚光绿豆眼,戴瓶底厚的近视镜。冬日里常围一驼色围巾,不时甩一下,很神气。揩鼻涕也揩得极有特点,远远地擤一下,教室里立即噤声,说:四眼来了。  在槐树街小学,陈庭中老师治学有方,严厉是出了名的。上课的时候,陈老师的讲台上备一粉笔盒,里边放的全是用过的粉笔头,注意力稍不集中,便听见“嗖”的一声。粉笔头子弹一般射过来,正中脑门!准头很见功夫。若再不注意,便疾风一样走下讲台,趁你不备,一手托脖子,一手扳住你的头,恶狠狠地说:“看,看,洋鬼子看戏,你傻脸了吧?!”没人敢笑。常常,一堂课下来,班里同学一脸白点,奸臣一样。老师的处罚很有创造性。有时来晚了,让你站在门口,称为“庄子”;有时没完成作业,让你站在教室后面,面墙而立,谓之“达摩”;若是下课跳桌子让老师撞见,也不让动,就让你骑在桌子上,让全班同学看着你,叫做“张果老”……也有例外,班里有一叫冯小美的女同学,陈老师见了她总是笑眯眯的,从未受过处罚。冯小美不但学习好,长得也好。简直是瓷娃娃一个。老师常说:“看看人家冯小美……”全班都看冯小美。那时,她穿一花格格裙,站在队前打拍子领我们唱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真是阳光灿烂呀!  冯小美就在我前边坐,我天天看冯小美的脖子。她的脖子细瓷瓶一样,白乳乳的,似乎敲一敲会响,禁不住想摸一摸,却又不敢,偷眼去看那粉粉的小手,眼里也就生出一只小手来,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探……这时一声霹雳:“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老师的教鞭已重重地落在课桌上,一双绿豆眼怒冲冲地对着我。我吓坏了,小声辩解说:“我看苍蝇……”课桌边上的确趴着一只苍蝇。老师气冲冲地说:“上课不看黑板,看苍蝇……我让你好好看看苍蝇……”说着,两手捧住我的头,往那只苍蝇跟前推……苍蝇飞向东,老师就把我的头扳向东;苍蝇飞向西,老师就把我的头扳向西;我的身子随着头转,头随着苍蝇转,转着转着,我哭了……  又有一次,记得是全班在操场上集合的时候,我说话了。老师便喝令我站出来,而后,他用粉笔在我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又吩咐班干部冯小美:“看着他。他要敢出圈一步,你告诉我……”于是全班同学都迈着整齐的步伐劳动去了, 只有我孤零零地在操场上站着。老师的圈儿画得并不圆,有一个很大的豁口,可我仍在圈里站着,不敢动。当然还有冯小美,冯小美是留下来监视我的。我沮丧地站在圈里,不敢看冯小美,却想看冯小美。偷偷地瞥一眼,却发现冯小美并没有看我,她在看书,看一本很厚的书。我很失望。看着冯小美,我并不觉得太委屈。我很喜欢冯小美,我曾经在放学之后背着书包在榆树街转来转去,目的就是期望能看到冯小美。那时,冯小美就住在榆树街的市委机关家属院里。然而我却从未跟冯小美说过话,我是坏学生。那时好学生是不与坏学生说话的。现在,我终于有了跟冯小美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冯小美单独相处,我很狼狈。我真的很想跟她说一点什么……可站着站着,我想尿,却又不好意思张口,就拼命地夹紧双腿……我浑身抖起来,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可我坚持不开口。有一阵,冯小美抬头看看我,仿佛很吃惊地问:“你是不是有病了?”我不吭声,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一张嘴我就会哭出来。那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冯小美……我得坚持住。然而我的身子太不争气,两个小时之后,我觉得腿上有湿热的一股在缓缓流淌……那一刻,我真想钻进地缝里。  夏天来了,在那年的夏天里我度日如年。自从在冯小美面前湿了裤子,我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我越仇恨老师,也越恐惧老师。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又迟到了。我刚走进学校,便看见老师慌慌地从教导处走出来。一夜之间,学校里贴了一院子大字报。我没注意这些大字报,我注意的是老师。我一看见老师便六神无主。我结结巴巴地问:“今天不上课吗?”老师看了我一眼,便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仍是惶恐不安地望着老师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批评我……就在这当儿,一群戴红袖标的大学生从校门口拥进来,都是些从槐树街毕业的学生,他们杀回来了。他们把老师围在校门口,不由分说,把满满一桶糨糊兜头盖脸地浇在老师的身上!老师站在那儿,一头一脸一身全是糨糊,老师的眼镜被糨糊冲掉在地上,一脸的愕然……许多年后,当我从梦里醒来,老师愕然的神情仍历历在目,老师身上的糨糊哩哩啦啦地往下滴着,一脸愕然……  老师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就这样被一桶糨糊冲刷掉了。此后,当老师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唠唠叨叨地重复着一句话:“同学们,我有罪,同学们……”在老师“行动”的鼓励下,我们班的“大嘴”率先造反了。在班里,“大嘴”学习最差,是受老师惩罚最多的学生。那时“大嘴”总是张着大嘴哭……他组织了一个只有三个人的战斗队,命令老师每天向他报到。老师就向他报到。他是老师的学生,也没有什么新招,就每天在校园里用粉笔画一个圆圈,让老师在圈里站着。老师就在圈里站着。“大嘴”画的圈很小,只容下一双脚。“大嘴”说:“老实点。不能蹲,一蹲屁股就出圈了,出圈我收拾你!”老师就不蹲……那会儿,我实在是很羡慕“大嘴”!  夏天很快过去了,我们异常轻松地进入了中学(那一年没有考试)。而后是下乡……在乡村的许多个没有灯光的夜晚,常常梦见老师,梦见那狠嘟嘟的四眼,不由打一激灵,便有句子流出来了:“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日;只有二月二十八”;“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都是老师狠出来的。我知道我完了,我永远是个小学生。再没有人这样逼我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他虐待我们六年哪!  重回小城,已近不惑。忽然想去看看老师,就去了槐树街小学。学校还在,人却不在了。问遍所有的人,竟不知陈庭中是谁。学生摇头,老师也摇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嗫嚅着,不禁惶然。  看望老同学“大嘴”。再问冯小美,“大嘴”说,前年,她已死于轮下。“大嘴”说,你知道冯书记吗?“文革”中自杀了,那是她爸。后来,冯小美“神经”了,终日披头散发在街上唱,身后跟一群小孩子。走着走着,还用粉笔画一圆圈,就在圈里站着……“大嘴”说:“多好的一个小瓷人呀!”  说话间,“大嘴”的女人回来了,进门就问:“今儿‘跑’了多少?”“大嘴”说:“叫我算算,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小打油儿,一百四十八。”  “大嘴”是出租汽车司机。  选自《上海文学》199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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