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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月摇情古槐梦

  梦中,那棵古槐就站在月光里,宁静,安详。宁静中,那是一种很动人的景象;安详里,它是那样令人喜欢,令人动情,让人怀想,让人情思绵绵。  它就站在老屋后,站在石井旁,站在老街中,与你息息相通,与你心心相印,也与身边粗陋的老墙和简朴的井台同沐风雨,荣枯与共。  这古槐,曾是我们古老村庄的绿色符号,曾是村人心里梦里的古老神话,曾是三村五里农人们的天然地标。一提老槐屯一说老槐庄,几乎无人不晓。它的年龄连辈分最高的爷爷辈也说不清,它生命的履历很可能就是一部乡村部落的传奇。打我记事起,它就以老槐的姿态枝叶葳蕤地站在街心,护着老井,春泼一地绿荫,夏响一树蝉声,秋冬或摇满院金色,或落一院疏影。有时它平静作声,有时它起伏如潮,有时它热闹非凡。  在我的记忆中,老槐一直是一棵特立独活的树王,就它自己突兀街头毅然而立,一年又一年,总是昂首向阳总是独对风雨。据老人说,它被烈马咬过被大车撞过被斧头砍过被野火烧过,九死一生,依然独活,像一个穿越时代硝烟独闯世界的英雄。英雄都是孤独的,老槐自然也不例外。春天没有一树繁花笑语,夏天不会招蜂引蝶,在孤僻的乡野自然引不来文人墨客的青睐。人说五月槐花飘香,不是老槐,那是另外的一种槐树,开花洁白如同落雪,花色鲜艳,花香清幽,花枝多刺,很是惹人怜惜。在清贫的岁月里,刺槐花因甜腻的香气而几乎被村人一扫而光,留下伤痕累累的树干独自哀伤。  而这老槐就以朴素的细叶横斜的虬枝,独对村人远远近近闪闪烁烁的目光。没有了虚华的负累,没有了耀眼的诱惑,才能够这般坦然地站在月光里,枝叶扶苏,哲思深邃,像一位月光下的世纪老人。月光清洁,老槐清静,明月与老槐深情私语,月光与老槐身心交融,正如经历沧桑的老年恋人互诉衷肠,这就让我想起村庄里那些深入人心的美丽传说——关于七夕鹊桥关于灵魂化蝶关于美丽天堂,他们像一页页神话都在月光里醒着,遥遥瞩望着眼前的这个古老的村庄。  古槐在村里还有一个俗名,叫臭槐,就像人们为孩子起一个贱名好养活,其实它一点儿也不臭。我想,这也许是相对于刺槐的花香而言的,同是一个槐字,而内里本质却有天壤之别。而我们的古槐毕竟是古朴的是高标的。春天它抽出圆卵形的细密翠叶,秋天它结出花蕊似的小巧的籽实,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曾动情描写过的那种似花非花的小小颗粒,这多情的颗粒,晾干入药还有很多药用价值。而在故乡,却没有几个人真正识得它的用途,秋天来临就随风飘落,落入地沟混入泥土成了滋养草木的肥料。  不管怎么说,老槐树毕竟带给村庄很多宝贵的东西。那时,春秋月夜,老槐之下就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叶子正翠的时候,就随手卷起一片含在嘴里,不时吐出一串清脆和谐的旋律;善于攀爬的小子就像猴子一样,手脚配合“哧溜溜”就爬上高枝,坐唱一段“李玉和”;有的在月影中的井台上,玩起了胶泥,把个泥屋摔得嘭啪有声。老槐就是一把绿色的大伞,为我们遮避着沁凉的夜露,遮挡着料峭的冷风。月光携着寒露洒在树叶上,透过枝叶露到井台上,渗进泥土里,也渗进生命的圈圈年轮里。月光里,我们感到了老槐的清明、厚实与亲切,它就像四季敞开的母亲的怀抱,随时准备把我们揽在怀里,给我们依靠给我们温暖。  夏日炎炎,老槐树的浓荫就给了村人一个生活的舞台。绿荫下,你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给拉车忙碌之后的老黄牛一次痛饮,“咕咚咕咚”的牛饮声,印证了一个时代的生活节奏;汗流浃背劳碌了一个晌午的村人,逮住一桶凉水就迫不及待地学起了老牛,把头插进桶里一阵咕咚有声,也是节奏分明,那就是生命特需的可口可乐啊;贫穷的年月,那里就是一片独特的绿荫,老槐就是一棵热闹的老树,那就是一段一目了然的简洁无瑕的时光。  贺铸有一首诗叫《老槐》:“老树久枯秃,俯临清路尘。曾无席地阴,庇暍及斯民。”为老槐的枯萎衰败而叹惋,为老槐青春不再绿荫不存而忧心。他是一位多情的诗人,也是一位善感的词家,其文字温婉深挚很是动人。他笔下的老槐不如故乡的健硕丰茂,也不如我梦里的老槐深情有意,富有人情与灵性。故乡的老槐虽不立于高高的山头招风引雨,却能以独特的风骨神韵给人很多意外的惊喜。  老槐的胳臂上挂着一个铁钟,铁钟雷鸣,曾惊醒一村人的睡梦;老槐的头顶上悬着一轮圆月,花香月圆之季,也一定能送你走进另一个美丽梦境;枝头挂上红红的灯笼,随着鞭炮声声锣鼓阵阵,那一定是村庄谁家又有了飞扬的喜庆;在没有电灯的时代,月色迷离的夜竟是这样的温馨宁静。人们在树下开大会,喊口号,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人们在树下听大戏,《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戏戏入迷如醉如痴。  冬天来时,独立的老槐,枯叶落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枝干,这时,生命的脉络清晰可鉴,有铁树一样的孤傲和执著。它不曾有过耀眼的繁华,即便有果也是青涩而内敛的,放在手中也是极其普通的小小颗粒;待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来临,它也会在月光里、寒风中,在平平仄仄的吟诵中做一个梦,一个青春盎然的梦,一个阳光灿烂的梦,一个美丽富足的梦。  然而,站了一个世纪的老槐终于在一个春天倒下了,倒下,就永远地离开了老街老井和它曾守护的老屋,是做了烧火的木柴,还是打了生活的座椅,谁也不得而知。老街改建,新房林立,那些老树老墙不得不让出自己的位置,以免挡住了未来生活的道路。  如今,那始终不弃不离站在老街中的老槐,就只能在另一个梦里与我相会了。这些诚实、淳朴、染着泥土气息的乡树,在我生命的年轮里,都刻下了时光抹不去的烙印,我的思想我的心情我的哀乐,大都与这老槐的圈圈年轮融在一起,似乎变成了它身上的一个枝条一片绿叶,在每一个洒满银色月辉的夜里倾情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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