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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

  西北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横扫千军般刮过来,一点也不疲乏仍然气势汹汹,卷起来漫天黄尘,和阴云融合在一起,天空就是灰蒙蒙的一片。气息奄奄的太阳看上去更加面无血色,只是一个惨白的脸庞,贴在遥远的南天上,不但不刺眼而且不起眼。大风刮到院子周围高高的柳树、榆树顶上,光秃干硬的树枝像刀枪剑戟一样迎着狂风,风被切割疼了,发出狂怒的吼声,从高处翻身下来,撕掳下柳树和榆树的枯枝败叶,抛撒到院子里,和旋起的枯枝柴草混杂在一起,嘶嘶啦啦到处飘移,一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可怜样。阴云懒懒散散地从高空撒下黄米大小的雪粒子,刚一落地就滚得灰头土脸,失去了应有的洁白,一绺子一绺子蛇一样满院蜿蜒游走着。  天气实在冷得很,不是说“北风雪渣子,冻死冷瓜子”么,谁还敢跑到外面去玩呢。我只能呆在东房里,守着一坨热炕玩了。炕上又不能像在院子里一样,随心所欲地拿着棍棒、石头瓦片玩,只好把两只枕头立起来,上面再横搁上一只枕头当马骑。这匹“马”只是空费我的驾驭吆喝之力,自然一步路也不肯走的。我就把它打翻在炕上不再理睬,开始在奶奶的针线笸箩里乱翻。奶奶的针线笸箩里有剪刀、锥子、线轮、顶针、缝衣针、碎布片之类,我都不太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那一股股五彩缤纷的彩线,看着赏心悦目,摸着光滑柔软。这些彩线多是奶奶用馍馍或者熟洋芋等食物,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子”那里换来的,偶尔也用钱买。奶奶用这些彩线来刺绣,刺绣出来的物件要么是用以插针的荷包,要么就是枕头的顶子。奶奶刺绣的这两种东西很好看。那些彩线经过奶奶构思、描样、刺绣,就被合理地分配到布料上面去了,形成线条流畅、构图质朴、形象生动、绚丽多彩的精美图案,或花或草或鱼或鸟,不一而足。这些花草鱼鸟之类的形、神、色彩,现实生活中不一定找得到,可看上去又合情合理、协调自然。更何况,荷包还有漂亮的造型和坠饰,枕头顶子四周还要加上用彩色碎布做成的花边,就更加锦上添花、美轮美奂了。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大相信这是出自木木讷讷、笨笨拙拙、老眼昏花的奶奶之手。奶奶刺绣的这两种东西也很多。插针用的荷包,多是受村中妇女之托,搭着工料免费制作、赠送。而枕头的顶子,多是为了自家缝制枕头之用,顶子绣好后,和布料缝制在一起,里面装上荞麦皮,一个可以醒脑提神、高枕无忧、六面四楞的绣花枕头就做好了。当时,奶奶就依靠在窗台跟前,借助从窗户纸上透过来的亮光,用那些彩线聚精会神、耐心细致地刺绣着一个枕头顶子。见我乱翻着笸箩,把玩那些彩线,奶奶可就不高兴了,她怕我把线弄乱,就把笸箩放在身后,不让我再接触。我没有了办法,就下炕找可以玩的东西。还真找着了,我从胡墼砌的“方桌”下面的土洞洞里翻出一个门上用的黑色插销来,把它想象成枪,拉着插销栓当枪栓来玩。玩着玩着,我觉得把插销当枪玩没意思了,又把它当成个飞机投掷了出去,那个铁东西自然不会轻飘飘、慢悠悠地飞,它带着响声,径直向炕上飞去,“嘭”地一声砸在了奶奶的眼眶上。“哎哟”一声,针线、枕头顶子脱手,奶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垂着头不作声了。我认为奶奶是在故意装作受伤了的样子逗我玩。我和哥哥玩的时候,别说装受伤了,有时候还是要装死的。我就站在地上,笑嘻嘻地看奶奶能装多长时间。奶奶捂了一会儿,用手在炕上摸索,末了就将炕角里的老笤帚蛋蛋抓在手里,一边下炕,一边骂道,我把你个遭了瘟的,你想把我打瞎吗?看架势奶奶好像不是装的,趁她还没有挪下炕,我拉开门,掀起门帘想逃跑,顶头撞进了爷爷的怀里。爷爷看着情形不对,问是怎么了?奶奶就把我用插销打了她眼睛的事告诉了爷爷。爷爷看了看奶奶的眼睛,说是不要紧,只是眼眶打青了么。爷爷从炕上找到并没收了“凶器”,对我说,拿着这个耍啥呢,再不敢乱撇东西了。一起看起来挺严重的事态,就这么被爷爷轻描淡写地平息了。  既然爷爷说不要紧,我更觉得无所谓,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可奶奶再做那需千针万线的刺绣,眼睛就越来越不配合了,不但酸涩难受,还模糊不清,奶奶做一会儿活就揉一会儿眼睛。这不但影响她刺绣的速度,更影响她刺绣的情绪。奶奶感觉眼睛不舒服,就去找村里一个我们叫赵娘的老奶奶,这个老奶奶会一些民间医术,其中一项就是能用麦芒刮去眼睛上生出的“翳”,让视力变得清晰。奶奶怀疑她的眼睛看不清,就是被我用插销打出了“翳”。赵娘给奶奶医治了几次,好像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别人治不好,奶奶就自己琢磨出一种“治疗”的方法。奶奶从厨房里拿上一只碗,里面盛上清水,然后再抓上一把扁豆子或者是豌豆,到院子里坐好了,“啁啁啁啁”地把鸡叫过来。奶奶给碗里撒进去几颗豆子,用针从芽眼处扎一下,然后捞出来,在眼睛边上绕上几圈,嘴里还念念有词,随后丢到地上让鸡啄食。这样一来,眼病先转移到豆子的“眼睛”上,鸡又吃了豆子,眼病就会转移到鸡的眼睛上去了。反正鸡又不干啥活么,只要奶奶的眼睛能看清东西就好。可实际的结果却是,在很快意地享受了美食后,鸡的眼睛还是那样,奶奶的眼睛也还是那样。可奶奶还要不厌其烦地隔一段时间如此这般一番,直到终究无望才放弃。  奶奶用这种简单、古怪、滑稽的逻辑处理疑难问题的做法还有一种,顺便一提。虽然故乡是十年九旱,但到了庄稼地里不再需要那么多雨水的秋季,往往却是阴雨连绵,下得墙倒屋塌还不见罢休。奶奶就会拿出剪刀来,用白纸剪出一个巴掌大小、留着双辫、执着扫帚的女娃娃,用线吊在柳树枝上,吩咐我拿出去,爬上高房子插在院墙上。我如法照办,湿软的南墙上就多出一个随风飘荡的小纸人。我问奶奶这是啥意思?奶奶说,她剪的那个女娃娃叫“扫天媳妇”,专门打扫天上的云彩。云彩扫走了,天不就晴了嘛。我充满好奇,仔细看这“扫天媳妇”怎么个“扫天”法。可她要么在凄风苦雨中飘摇,要么被雨水打湿软塌塌地低垂着,而雨还是那样扯天扯地地下着,无法印证“扫天媳妇”有着挥弋返日的能力。  刺绣,这虽然精美漂亮,但却极费眼力的精细活,终因奶奶视力不济而不得不罢手。奶奶针线笸箩里的彩线也不再增减,可奶奶的视力还是在一天天地减弱。有一次,奶奶在做饭的时候,竟然把一盆泡过凉茶的茶叶,认做韭菜调进了一大锅的汤面片里,一家人边吃边挑,都觉得奶奶应该从灶房里“退役”下来了。奶奶不再做饭,全部由母亲和大嫂负责了起来。奶奶能干的,就是帮大嫂带带小孩了。  等我长大一些,看奶奶因为眼睛不好,不能够继续刺绣不说,连日常生活起居也显得不便,回想往事,私下合计是不是由于自己小时候的莽撞行为造成了奶奶的眼疾,因此一直很是内疚不已。后来有一次,奶奶生病住院,顺便也检查了眼睛,确诊是白内障,似乎和“插销事件”关联不大,才让我的负疚感减轻了些许。奶奶的眼睛到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基本上失明了,好在这个时段并不长,奶奶就溘然长逝了。这一来,奶奶的眼病终于不再是个问题了,不仅如此,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后来,看到一本专门介绍民间工艺美术作品的书,这才意识到奶奶的刺绣,也是应该列入“手工刺绣艺术”范畴的。想要找一件奶奶曾经亲手制作的荷包或者枕头顶子,才发现那些包含着奶奶对生活的朴素理解、进行了朴素艺术创作、表达了朴素生活情感和审美情趣的物件,是一件也找不到了,不免让人万分遗憾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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