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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童年的国度

  我的故乡在哪里?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  早几年,我还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故乡。我只道,我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我听到一首关于故乡的歌,一句歌词挑逗着我脆弱的情感,它的大意是:一个游子把别人的故乡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他在别人的葡萄架下伤怀。一个人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故乡,连哭泣的地方都没有……  我的故乡是具体的。一切都仿佛是从这里开始,我的老家范家庄子就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在这里——  国家首先设省,省下面是地区行政公署,再往下就是县,排在后面的是公社,最后是大队。大队就是村庄的代名词。这种排列次序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逐步清晰起来的。依此我找到了自己的籍贯。所谓籍贯一般是指爷爷的出生地,在一些表格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年轻时经常用,用得有点儿麻木了,现在岁数大了,很少用了,它却超出了表格的含义。我的籍贯是山东省安丘县凌河公社范家庄子大队。“大队”种植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是故乡——范家庄子的代名词。  在这个地方,我从不到一岁摘了奶到十六岁到外面去上学,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了整整十六个年头。  范家庄子地处半岛山东平原地带,三面有湾,南面和西面有山,阔大、平整的耕地上种满了庄稼,有一条水渠从南向北穿过整个村庄。南面的山我去过多次,因为有一次我独自一个人到了山顶,像是梦,我看见山外有山,山峦起伏,充满诱惑,令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浮想联翩,心驰神往。西面的山就像《西游记》里的花果山,种满了瓜果梨桃,对于未成年的小孩子来说简直是仙山圣地。我觉得南面的山崇高而又伟大,西面的山神秘而又美好。后来,这些山都不见了。所谓的山只是土丘而已,被岁月的风雨几乎流失成平地。西面的山变成了坟地,我的奶奶、爷爷和父亲就在那里安息。  范家庄子村的三个河湾都已成为了往事,只剩下干枯的西湾像一个大大的句号,填满了一根根向上长的树木。曾几何时,河湾上面端坐着一尊方方正正的石雕,属浅浮雕,有夸张的眼睛和鼻子,能看出是人的模样,不过是没有表情的平静,村里的人都叫他湾神爷爷,静静地看着这一湾清水。湾神爷爷有时候去向不明,有时又叫挖湾沤粪的农人从淤泥中挖出,让那些信他的人重新摆到湾的上方,他应该待的位置。现在看来,这尊神是有年头的,因为从爷爷记事的时候起就有,算不上文物也属于古董了。由此可见,西湾是我们村的主湾,也只有它最大,依次是东湾和北湾。北湾据说有吊死鬼,东湾也淹死过人,只有西湾性良,人说有泉眼通到东海,是不会干枯的。夏天有人在里面游泳,冬天有人在上面滑冰,平常有人在湾边的石头上洗衣裳。有一年冬天的寒冷还没把水冻透冻厚的时候,我去捞冰玩儿不慎跌入湾中,二哥见状上前去拽我,结果也被我拽下了水。我们兄弟俩就在湾里飘着,也不惊慌,也不喊叫,水中像有一只大手托着我们,就是不沉底儿。直到战宗文大叔和本家的一位二哥王京亮的路过,发现了我们,才把我们从水中救出来,一人抱一个把我们抱回了家。战大叔一直是村里的会计,儿子都进了城,有了很好的工作;本家二哥的女儿很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当了老师,后来干到了校长。奶奶说,湾神爷爷灵啊。我相信,这西湾里一定住着神仙,否则我们在水中怎么会不下沉呢?也有人说是厚厚的棉袄还没有湿透的原因。这事情被大人屡屡提及,在我的记忆里,至今还有些模糊的印象。我的狗刨式的游泳技术就是在西湾里练就的,是在二哥的不断启发下,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当然,西湾的水没少喝。二哥说,他是受鸭子凫水的启示而学会的。奶奶看我看得很紧,一般不会让我到湾上玩儿。她说,淹死会水的。我学会游泳已经七八岁了,我就是用西湾里学的狗刨式的游泳本事,游出了范家庄子,游到了北京。我在北京的游泳池里游泳,一位好心人竟然十分关切的问我需要帮助吗,我说没有事,不会沉底,谢谢他的关心。一家人哈哈大笑。我这是会游泳吗?此是后话。  一条贯穿范家庄子南北的水渠早没了踪迹,北湾和东湾,因为要增加耕地先后填平了。岂不知当年也是水波荡漾的一片水域。由于水资源旺盛,靠村西的一眼露天井,弯下腰就能够舀上水来。那时,家家户户的饮用水都来自于此。取水的方法十分简便,只用担杖钩子钩了水桶往井下一摆动,水桶便满了,然后提上来,再重复一次,用担杖挑起两只水桶,一蹲一起的姿势十分潇洒。挑水多是早晨和傍晚,水井周围,你来我去,情景壮观。后来,从井里取水就困难了,村里开始流行钻井,像油田大会战,家家户户地在自己院子里竖起机器钻井,并且越钻越深。钻好的井有一个杯口大的眼,在上面安装了设备,用一根杠杆上下不停地运动,第一次从地下吸出水来的时候,惊喜不亚于发现了大油田。村里的人把这种井叫做小压井,水是通过杠杆不停的运动获取的。杠杆停止运动了,水一会儿就停。这样的水与自来水的区别就相差不大了,由于水好,范家庄子的姑娘大都长得水灵。范家庄子的大美女,当属我的邱家二姑。二姑的大姐跟了我的本家二叔,成了我的二婶子。二叔是一位医生,在部队上一直干到团级,后来转业到了县城的医院。二姑像一位公主,她的美是被大家公认的,细高挑,瓜子脸,双眼皮,皮肤白净,举止文雅,谈吐得体,像电影明星似的,是我长大以后择偶选友的标本。后来二姑进了县城,又成了城里的美人。听说她在一个医疗部门工作,站过柜台,卖过药。二姑有个弟弟我喊作表叔的也是一个帅哥,年长我一岁与我同学,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摔跤,唯独他长得结实,我摔不过他。范家庄子的张书记我应该喊伯。听奶奶说,这大伯是和我父亲小时候一起玩儿的哥们儿。一次下河游泳,我爸爸偷了爷爷的剃头刀,把一帮孩子的头都剃了,包括这位大伯。剃头的效果当然是血肉模糊的吓煞人,家长都来找我奶奶,父亲难逃其咎,一顿揍是少不了的。此伯无女,家有四子。他的二子比我大两岁,与我和二姑家的表叔都是同班同学,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头。我上小学的时候六岁都不到,有一次,差点儿留了级,老师是我喊做二哥的人,他来找我奶奶。我奶奶就说,我们家的孩子没有一个留级的,他两个哥哥也都没有留过级,留级多难听呀,跳级还差不多,我家小三怎么能够留级呢。于是,我也没有留级,我就一直跟着崭新的课本往前走,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大伯家的二子——我的这位姓张的同学。记得有一次放学的路上,就是他撺掇我差点儿把一位同学给活埋了。我们三个人抄近路回家,走到一块地瓜地,见有一个很深地瓜沟可以埋下一个人,这张兄就问我们两个人谁可以躺下去,结果我的那位同学就以身试沟了。待他平整的躺好之后,我便和张同学往他身上撒土,开始觉得很好玩儿,还怕憋着他,让他脱下上衣,把袖口作为呼吸的通道。土很快没过这位同学,我们发现他,渐渐的不动了。平静了好一会儿,我们觉着不妙,赶紧扒拉压在他身上的土,结果他还是不动。我们立刻把他掀起来,使劲地拍打他身上的土,不想这一拍打起了作用,这位同学的一口气上来了,“哇——”地哭出声来。尽管张同学一再强调不要对任何人谈及此事,包括自己的父母,但这事在村里还是有些议论,好歹没出大事。后来,此同学对我冷淡了,我总觉得与此事有关。张同学与我同学多年,我受了他很多阴招,他不仅号召全村的孩子无数次围攻我,在我上学的路上围攻阻截,设下陷阱和埋伏,还给我起了一个响亮的外号,侮辱了很多年。张同学四方大脸,长得白白净净的,身体也结实,平时言语并不多,笑不露齿,但讲出来的都是一些阴谋诡计,偶尔流露出来的是可怕的狰狞狠相,一不小心就掉进他设置的沟里。一次我随他到我们原来上小学的地方去玩,他把一个鞭炮顺手放进了火炉,随着“啪——”的一声爆响,他跑了,我却被老师抓住了。我被老师逮到办公室,怎么分辩也是来学校捣乱的。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啪——就给我两记耳光。我的脸上带着老师的掌印怏怏地回家,奶奶问我,我不敢说呀,就像吃了一个坏瓜子一样,怎么吐也吐不干净。为了这两记耳光,我一辈子都记恨老师,尤其是这位老师,还教了很多错别字,使我一辈子都无法纠正。这位老师这样教我们:遇到不认识的字,你就读半边,半边总是认识的。张伯的三子与我同龄,很有城府,因皮肤粗糙,我们都叫他搓皮,因为他爸爸是书记又有两个哥哥在他后面站着成为他坚强的后盾,我总害怕他耍赖耍狠,一般不与他较量。我家喂养的一只鸭子,就是在我们去东湾放游时被他抓住活活掐死的。所以,我觉得他很残忍,与他交往心里总是不踏实。张伯家老四比我小多了,非常聪明,后来考取了中专。我与搓皮还算玩得来,我常拿些二哥从城里带来的东西贿赂他。有一次我家二哥从城里回来要显本领,他一个人摔我和搓皮。好虎架不住群狼,好汉也经不住两个人摔呀。第一次摔,二哥就倒了。二哥说没准备好,再来一次。结果,我和搓皮又把二哥摔倒了。二哥说不敢与我们动狠的,否则再有我们两个也不是他的个儿。我知道二哥是有师傅的人,正练着武术呢。我和搓皮还嘀咕着让他二哥和我二哥摔一次。后来,我找了一个女友,曾经领到范家庄子让我奶奶看,搓皮见了非常羡慕,他说这姑娘长得不比二姑差,还说我将来不会娶她。后来,的确被他说中了。这位不比二姑差的姑娘因为户口是农村的,我们一家人都反对,最后给我留了一个小小的遗憾。据说,搓皮作为我的好朋友,曾经去看望过这位姑娘。我和搓皮的欣赏点非常接近,邻村郑家河的一位比我们小一两岁的姑娘也被我们看好,我记不起她的芳名了,只想着她长得非常漂亮,与二姑比是另外一种类型的美。她的个子没有二姑高,举止也没有二姑文雅,但是活泼可爱,特别是她非常有风格的走路姿式,像跳动的火焰,燃烧着我少年的美好情感……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叫川里院的村庄上学,那姑娘也在这所学校,只是比我低一两个年级。听说,她是一个苦孩子,她的家庭有诸多不幸,但是这些都没有影响她活泼可爱的性格。我和她甚至没有说上一两句话,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记得她姓郑,这些对于我稚嫩的情感来说似乎都不重要。我只记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像跳动的火焰,激励着我对美好情感的向往……  从懵懂无知到情窦初开,就像那条水渠一样,至今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把着它的脉搏。印象太深刻了,小时候我们常在那条水渠里玩儿,掀起水花放牧鸭鹅,有时还能用自制的渔网捉到鱼,有时也会不慎把凉鞋或者衣服丢到里面。沿着水流从南到北的方向,我们常常找出村外。那时候,仿佛什么东西都是珍贵的。  那时候最让村里的孩子们高兴的就是有人结婚,能够把村里的孩子们都聚齐了,典礼都是在傍晚举行,这是当地的风俗。天地、父母、夫妻拜过后,随着鞭炮声响,喜糖就往天上撒,孩子们就趴在地上抢,能够“抢”到一块或者两块喜糖,简直就像中了彩票似的让人高兴好几天,甜甜的滋味在心里,好几天抹不去,让人浮想联翩。闹喜房是无大无小,让孩子们好奇的是新媳妇的长相。有的媳妇是熟悉的,本村谁家的姑娘嫁给了谁家的小伙子,还有就是邻村谁家的姑娘嫁到了范家庄子,孩子们大都怀疑结了婚的姑娘就像鲤鱼跳过了龙门变了个样,变得特别漂亮了。当新娘子那天是姑娘一辈子最漂亮的一天,所以,怎么也要多看上两眼。新郎就更让人羡慕了,结了婚最大的好处就是这漂漂亮亮的新娘子能够天天陪他玩陪他睡觉给他生孩子。这是我对结婚最初的认识。有了这最初的认识和大人们脱口而出的戏言,等不及长大就有孩子们玩结婚的游戏。这时,全国正扫盲,我大约三两岁,依稀记得文盲是十分可怕的,街两边的墙壁上都写着标语呢,大都是“扫除文盲,文盲可耻”之类。村里办起了扫盲的识字班,我说,我也不识字,我也去吧。奶奶说,你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呢。我害怕“可耻”,那肯定不是一个好词,嚷着要去看个究竟。奶奶告诉我,识字班以妇女为主。于是,我就不吵了。说来也奇怪,我奶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是她却认识很多字,能够明白很多大道理。恰在那时,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大人们窃窃私语,说某某是流氓,犯了强奸罪,被公安局抓走了。特别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大人们都说某某是个好人,想不到他会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来。我知道,公安局是枪毙人的,被公安局抓走是非常可怕的。某某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他必定受到很大的惩罚。我一个劲儿地问我奶奶,什么是强奸,奶奶回答说就是把人家女人给睡了。我记得我还问,他会不会被枪毙。最后,我不再问了,但小脑子还是不停,因为我有很多个联想、很多个不明白。谁和谁结婚了,他们不就是在一起睡吗?和女人睡觉就被公安抓甚至被枪毙那长大了还真没有多大意思呢。这是我在范家庄子长大过程中所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我把“流氓”和“文盲”当成了一个词。对那些不识字的人,我就认定他是流氓。每当我看到墙壁上的标语,就害怕自己是个流氓,就暗下决心,等自己到了上学的年龄,首先要好好识字。  至今我也不知道范家庄子到底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面积。小时候我觉着她很大很气派,从南走到北或者从北走到南需要很长时间,渐渐地我又觉得她很小,甚至比地图上的标注还要小,小得容纳不下一首完整的诗。在范家庄子,我觉着自己是流落乡村的贵族,也觉着自己是放逐到天涯海角的歌手,我是父母的弃儿,也是祖母手心里的宝,有时我狂妄自大,有时也妄自菲薄。我有几分忧郁,也有几分空虚。感谢命运之神把我安插到这里,让我从这里提取人生的诗意。  在村头靠东一侧放眼望去,不用说就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因为,我们家的地势似乎比其他人家高出了许多,这是从东边的院墙和北边的院墙看出来的。有一年暴雨下了三天,村里发了大水,我站在窗前往外张望,看见大水翻卷着在大街上肆意流淌,只听咕咚一声不知谁家的房屋塌了,咕咚一声不知又是谁家的院墙倒了,但是大水没有没上我家的墙根。暴雨成灾,我们家毫发无损。奶奶说,我们拥有一块宝地呀。在这块高地上,坐落着六间坐北朝南的草屋,我和奶奶爷爷住在东侧的三间屋里,爷爷住东山,我和奶奶住西屋。六间屋前面不仅有六间屋的庭院,紧挨着西边还有六间屋那么长那么大的场院,一间过道门楼把它们分成了两部分。门楼是一间草棚,我们统称之为“过道”,前面是一堵砖砌的影壁墙。庭院里有一间茅房,养猪、解手都在里面;还有一座土仓,喊做“囤”,盛粮食用的;还有一具年头久远的马食槽子,大理石构造,像一件摆设,没有具体的用途;有用的是一块平整的大理石,就放在窗台边,我奶奶每到初一十五就坐在上面诵经念佛,小妹两三岁的时候,经常坐在上面正儿八经地哭,像诵经念佛一样,哭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再哭,一直等着妈来哄她;紧挨着窗台是一盘磨,专为摊煎饼磨稀粮所用;磨盘底下是鸡窝……每次磨玉米糊、高粱糊,或者高粱玉米小麦混合的杂粮糊的时候,我就上了架,推着磨一圈儿一圈儿地走,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奶奶在边上一面往磨眼里加料,一面表扬我。我听了表扬,脚下更加有力。庭院里种了好几样果树,有一棵很高的柿子树,能结很多好吃的柿子,也能引来很多“喳喳”叫的野鹊;有一棵矮小的梨树,结出的梨子又小又硬,熟透了也甜,也能招来很多的小朋友;有一棵几乎趴在地上的石榴树,结出的石榴能够留到冬日,因为它的籽儿是酸的;有一架盘根错节的葡萄,葡萄熟了的时候,酸甜的味道让人难以忘记。大门外紧连接着场院,里面也是植物颇丰,有梧桐、白杨、槐树、榆树,甚至还有不结枣的枣树和结果子的枣树和桑树。榆树最粗,几个人才能抱过来,梧桐最多,数也数不清。榆树能结榆钱,槐树能开槐花,摘下来蒸熟了,甜滋滋的好吃得很。榆钱、槐花好吃,树太高。我从小不善爬树,可惜了不少这上好的美食。每次爷爷踩梯子甚至上树去弄这些榆钱和槐花,奶奶就说:看你这个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还上树呢,吓人不吓人。有时,二哥从城里回来,不声不响地就上了树,奶奶知道了,总是千嘱咐万叮咛。还有会上树的小朋友来帮忙的,在树上玩耍如在平地一般。有几次是奶奶和我用一根长竿绑上一个铁钩生拉硬扯地往下拽。  场院和庭院不是平行到底的,门楼西侧的一大部分属于场院的面积被房前南邻未出五服的同宗二奶奶家的宅院多出的部分也是一个场院占去,竖立起很高的墙,只给我们留下一条可以出门的走廊过道。这走廊的长度就等于二奶奶家场院的宽度。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凝结着我很多少年的惊喜和快乐。走廊是一条土路,它常被我爷爷清扫得干干净净,每当我从外面回来,看到上面印着一道清晰的自行车轮胎痕迹,我便一蹦一跳地跑起来。因为,家里一定来了人,我爸,我妈,或者我哥。有时候还会看到两道自行车印迹,那一定是来了两个亲人,如果一正一反的,失望油然而生。二奶奶家的房屋临街,与我们的平行,一样也是六间。这是走廊的一侧。形成走廊的另一侧,也就是西侧,也是喊做二奶奶一家的院墙和房山。在这些长辈的称呼上,为了区别前面二奶奶家,我们把西边的一家喊做二爷爷家。因为,前面的二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西面的二爷爷却健在并且主家,也系同宗,较之,略远一些。所以,如此称谓再贴切不过了。  二奶奶家的后窗打开,我家的一切活动就毫无遮掩了。炎热的夏天,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二奶奶赤裸着上身,在她家里不停地忙碌。我奶奶自然不甘落后。每当我嚷,让奶奶穿上衣服,奶奶就让我看前面的二奶奶。于是,我也就见怪不怪了。奶奶说,抗日战争期间,我们两家都住了日本人。我家之所以没遭大殃,是因为住了日本的高官。前面二奶奶没有那么幸运,她被几个小日本团团围住了,二奶奶吓得哇哇地叫我奶奶。通过二奶奶家的这个后窗,我奶奶一下看明白了,小日本对二奶奶的裹脚颇感兴趣。我奶奶计从心来,大喊,让二奶奶卸下裹脚布,让他们看个够。二奶奶一屁股坐到地上,撒开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把一群小日本都熏跑了。我奶奶就这样为二奶奶解了围。二奶奶无女,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除了前面提到的二叔外,还有大叔和三叔。二奶奶家门前挂了两块“光荣军属”牌,甚是让人羡慕和嫉妒。大叔和二叔先后当了兵,并且提了干。二叔当兵是我爸爸出的力,为此还得罪了人。二奶奶家剩下三叔留守范家庄子,没有实现他从戎报效国家的愿望。为此,三叔常常闷闷不乐,很多人都去安慰过劝解过,包括我父亲。在我心目中,三叔简直成了一个怨夫。我依稀记得二爷爷是疯了死的,那时候大叔二叔都不在家,二奶奶家唯一的男劳力就是三叔,不过三个婶子似乎都在现场。至于二爷爷是怎么疯的,我却一无所知。听说二爷爷最后的病情十分严重,家里的人都控制不了他了,就把他关到屋子里,用绳子把两扇门给系严实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难以解释的。到了我们这一辈,三叔家的二弟又疯了,三叔的家让这个弟弟折腾得一无所有,连能够卖的门窗都让他卖了,得了钱他就去路边店,被治安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三婶患病匆匆去世,与此弟有关。三婶不能瞑目呀,她唯一挂念的就是这个儿子。每到春节我回家上坟,总是找一找这个弟弟,如果找得到,就给他些钱。有人嘱咐,还不能给他多了,最好给他些零钱。三婶去世之后,这弟弟的病情就更加严重了。三叔无奈只好另起房居住,玻璃窗经常被飞来的石头打得粉碎。三叔共有两子。大弟自小与我交好,每知我回范家庄子,早在我家坐在马扎上等候很久。他曾为弟遍访名医,求仙拜佛,仍无良效。有人说,三叔曾经打死过一条蛇,二弟是报应。如此说来,那二爷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谁能够究其根源呢。  西面的二奶奶有瞌睡的毛病,烧着饭也容易睡着。她经常做不熟饭,也烧不开水。作为一个农村妇女,这是大毛病,让很多人瞧不起。我觉着西面二奶奶似乎有点儿糊涂,有点儿邋遢,有点儿猥琐,有点儿脏兮兮的,待人也不亲,不认为这一家人与我家是一支近分的关系,特别是她家老大,我喊做大叔的,成天变着脸,一脸的狠相。我似乎就没见他笑过。他家的大婶子很洋气,不仅个子高而且头发是天生的自然卷,走起路来带着风。我常常观察她的头发,比她的脸还好看。我不知道大叔是怎样把这样一位大婶子娶进门的。大婶子娶进门后,大叔就不和二奶奶住在一起了,他们在二奶奶后面平行盖起房子。没过多久,这大叔竟然在我家场院里开了门,和我们走一个过道。大叔家有一个小妹妹,长得很精神,她见了我总是一愣,然后匆忙回首,拔腿就跑,有时跑几步还会停下来观察我,我就扬起双手变个狰狞的鬼脸,再跺跺脚弄出要追的样子来,她像一只胆小的松鼠一样,一溜烟地跑了。大婶子曾经找过我,让我别吓唬这个小妹妹。我一个劲儿地狡辩,说我没有吓唬她,是她自己朝着我害怕,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和这个小妹妹的这种关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在这小妹妹的童年中,我就是她最深刻的印象了。记得有一年夏天二奶奶和我奶奶在外面乘凉,还有前面的三婶等许多人,因为有我跟着奶奶不能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没有多久,奶奶要带着我回家,西面的二奶奶就像可怜的祥林嫂一个劲儿地挽留我奶奶,叫我奶奶多待一会儿。但是,我奶奶还是和我一起回了家。不想第二天,我奶奶就得到西面二奶奶去世的噩耗。西面二奶奶正是那天晚上死的。我奶奶一个劲儿地惋惜,她十分后悔地说,早知道这样跟她多待一会儿呀。如果说这是死别的话,在范家庄子奶奶还经历过一次生离。  西湾头的一位老人喊我奶奶三嫂子,我喊她大奶奶,她和我奶奶非常谈得来,经常到我家里来串门儿。我记得这位奶奶面目端庄、和善,穿着总是干干净净,像是大家族出来的人。她每次到我家都得我的喜欢,有时她还会带好吃的给我,也是高高兴兴的。一次我从外面玩回来,发现这位奶奶和我奶奶的表情不对,她们都是一脸的严肃,奶奶的眼角上仿佛还挂着泪。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问才知,原来这位奶奶要去东北了,因为儿子在那里落了脚。东北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难怪奶奶怕她水土不服,要这位奶奶走时别忘了带上一包家乡的泥土,缝到荷包里,挂在衣襟上,随身携带,到了那边还要把些许家乡的土放进碗里,和水一起喝进去。等这位奶奶离开我家之后,我奶奶还在叹息,她说这可能是她们老姐儿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大为不解,问奶奶东北不是有活路吗,在本地活不下去的,到了东北都能够活下去,怎么这奶奶去了就像慷慨就义似的那么悲壮。奶奶说,这奶奶在这边也没有什么人了,她走了就不回来了。我说,难道你不会去看她吗?奶奶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又拖家带口的,来回一趟可没有那么容易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奶奶,只是偶尔听见奶奶谈及。  继这位奶奶湾西头来我们家串门儿的就是一位喊我奶奶为三大娘的大娘。她给我的感觉总是风风火火、嘻嘻哈哈的,说话的声音很是爽朗,笑也夸张。有时我见了这位大娘,就用电影上坏人的腔调朝她喊,你这个老刁婆子——大娘也不生气,还是笑着对我说,唉——这孩子,怎么这么调皮呢,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就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大娘仍笑个不停。奶奶听见就佯怒,大娘就说,调皮的孩子是好孩子。于是,我知道自己是好孩子,但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  西面二奶奶有一位瞎眼的儿子,我喊他二叔,村里人都叫二爷爷家为小瞎汉家。瞎眼二叔靠算命胡诌海扯为生,常常四处游荡,回范家庄子的时候常常被村里的孩子们挑逗围攻,他手中的棍子经常抡得浑圆。由于二叔的棍子属于重型武器,让捉弄他的孩子们胆战心惊,所以经常被孩子们抢了去。这棍子像二叔的命一样,常常抱得紧紧的,一旦不小心被人猛然抢走,他立刻就像疯了似的寻机报复。我不仅没有去抢他的棍子,有一次还帮他把抢走的棍子夺回来还给他。结果我却被他擒获了,我说什么他都不信,并且说是我带的头,太冤枉人了。这瞎眼二叔还为我们兄弟算过命,说我二哥日后的发展大有前途,但没有应验。在命运的安排上,二哥几次都没有抓住机会,很是失落。  因了这两家房屋院落的定势以及最大限度地保障我们自己家的空间优势和使用面积,我们走到大街上,要通过两道门,一道是我们的过道门楼,一个是走廊的柴门,紧挨着大街,连接着外面的世界。门楼的大门只能往西开,这是住房和场院的格局决定的,在范家庄子这种走向的只有我们一家。我曾经听说,老宅请风水先生看过,也没说出一二。有人说,走廊像个刀把儿,这也是父亲为官不畅、“文革”落难的根本所在。而我看却不像,没有见过这样的刀把儿,纵有天大的想象力这走廊也与刀把儿联系不到一块儿。我倒觉得它像一个旗杆,旗子的组成部分就是我们的场院和房屋院落。我分明看见它在风中招展……  一起招展的还有树上的叶子。我们老家有一个较为显著的特点就是树木茂盛。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学的,他很善于植树,我从小就知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这都是老人长久的盘算。  这就是我的老家,我童年的国度。  王爱红:山东潍坊安丘市人。曾出版诗集《八月之杯》《清月飞花》,文集《大地神韵》《雕塑人生》《这边风景》《与大家相遇》《中国画坛焦点访谈》《王爱红美术评论集》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艺术委员等。2015年获人人文学网诗歌新锐奖。
    本文来源: http://m.wxycw.com/wenku/12475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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