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视线是有角度的,在季羡林、赵朴初、启功、巴金等一代宗师渐行渐远以后,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仰望的人已经为数不多,更不用奢望去走近了,而唯有文怀沙——这位世纪老人,因了海南这块热土的原因,我几次得以走近他。 那是几年前,参加海南大学的一次活动,是我第二次见到文老。走近这位当年已逾九旬的耄耋老人,我除了惊叹、敬畏、感喟,以及连绵无尽的思考外,我不知还可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概括我的感受。 而这种感受从我与文老交谈的第一句话就开始了。 几个月前《羊城晚报》登载了丛维熙的“凝视文怀沙”,我因再早几年在朋友章汛的“紫荆花园”聆听过文老的报告而留下了这篇文章。当我把这篇文章作为见面礼赠送给文老时,没料想到,文老说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他说:“该凝视的时候不凝视,不该凝视的却又老是在凝视……” 我不由愕然,为这句话,为这个年龄的人说的这句话,为这句话的机智、幽默,更为这句话沉淀了快一个世纪的辛酸和无奈而百感交集。 我在愕然中还没回过神来时,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就转到了《红楼梦》,文老先考问我:“读过《红楼梦》吗?” 我点点头,心想这也太小儿科了,就像问一个中学生1 + 1。虽则我屡有对《红楼梦》的细碎和繁琐不耐烦,我更中意外国名著的磅礴和大气,但阅读中国的四大名著总归是中国文学人必修的功课呵。 文老接着问:“《红楼梦》里有两个女人最应和宝玉有亲密关系,除了黛玉还有一个是谁?” 我想了想回答:“是晴雯。” 文老面露欣喜,再问:“宝玉和晴雯之间有一个绝妙篇章,可知道?” 我回答:“是晴雯病重,宝二爷去探望时两人互吐衷肠、伤悲不已的情景。当时已气若游丝的晴雯说:‘早知这样枉担了狐狸精之名,不如做了去。’然后二人互换了贴身内衣。” 文老击掌说:“太对了,太妙了!” 文老又说:“这互换内衣是中外文学宝库中旷世罕见的神来之笔,将一对纯洁、多情而又无辜的男女之情和又无法冲破的阻挡之痛刻画得感天动地。而这种感动浸润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文老说,真正的爱是只管你自己爱人有多深,而不是一定要问“你到底爱不爱我”的。说这一问就成了一种交换,好比是我的爱一定是要依附在“你亦爱我”之上,而若是你不爱我,那我的爱也就随风而去了。 文老甚至说,若是对方爱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你甚至还要巧妙地帮你所爱的人达到心愿。 我插话:“就像前苏联名著《怎么办?》”。文老点头。 文老说到这儿,还哼唱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由他作词,由“渔光恋”作曲家谱写的一首歌。说这首歌就是表达的这种意境,还说,隔了一个甲子,依然可以让人深深感受到这种无私的爱的高尚和妙曼。 话虽这么说,但是在场的女士无一不摇头长叹:这种圣洁得近乎神话的故事,现在已经绝版了。 接着文老又侃侃而谈,谈爱心与激情、谈责任、谈幸福的多种内涵…… 我一边聆听,一边心中暗自窃喜不已,因为我有许多观点和文老不谋而合。而这些观点我又已写成随笔、散文,成了已经出版过的现正再版的书“海之恋”文集了,里边就有“爱心有限”,有“幸福的另一种内涵”,有“责任高于一切”等等。 而大概正是由于有这些理论的认知和铺垫,文老在与我交谈不久,得知我有四本书即将出版后,便主动说要为我题写书名,这不由顿时让我喜出望外,仿佛中了大奖一般。 文老不仅饱读经书、旁征博引,而且经过一个世纪的他,简直还就是一部活历史,只要说到上一个世纪的人和事,无论是谁,或是毛泽东、或是郭沫若,他都可以有褒有贬,引申出一个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来。 比如说,话说到宋庆龄,这个令海南人引以为荣的国母,他立即就搬出一件非常有意思的典藏来。 他说,那是抗日战争在重庆作为陪都期间,有一次,他几乎花了半个月的薪金去参加一个慈善舞会。舞会上,他被一位偏坐一隅却又宁静、安详、气度不凡的女士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夫人,可否与你共舞一曲?” 女士欣然而起。 舞着舞着,这女士不由发出了叹喟,她对文老说:“您有点像先生。” “先生是谁?您又是何人?”文怀沙惊问! 这时才得知,原来他无意中挽起的竟是国母,孙中山的遗孀——宋庆龄。 …… 讲到这儿,满座皆惊。先生忙制止大家说:“下边还有……” 然后他对孙夫人说:“夫人,我们俩真是有缘。” 孙夫人问:“此话怎讲?” 文老说:“总理名孙文,我名文怀沙,先有孙后有文,我天生在总理之下,而夫人您也如此,那我们俩岂不是天生有缘?” 说到这儿,大家反而不笑了,为文老过人的机智,更为这跨越世纪的、可遇不可求的、永难复制的邂逅。 …… 第二天,文老要返京,我带着儿子给文老送去他要的木瓜。他问我儿子多少岁?儿子答28。 文老马上说:“可不要骄傲呵,28岁是最好骄傲的年龄,骄傲可是要惹祸上身的。” 我们正在惊愕,他又问知不知道《三国》有个叫祢衡的,击鼓骂曹招来了灭顶之灾,那年祢衡正是28岁。文老说关于28岁的故事他还可以讲很多。 可当时因文老忙着要赶飞机,为第二天在人民大会堂主持启功先生的金版《论语》发行大典,还要去编撰《隋唐文集》,所以即便他思如涌泉,已没有时间讲更多。 在忙碌中,文老接了一个电话,听得出对方是位女性,言谈中关切之意、殷殷之情溢于言表。待文老通完话,我出于好奇探问是否对方遇到了问题? 文老说:“正因为如此才要更多给予。” 接着文老又说:“庄子早就说‘相濡以沫,莫如相忘于江湖。’生命垂危时,你给我一口唾沫,我给你一口唾沫,是可以救命,也是动人的,但莫如大家一起去到大江大湖里,那才是真正的福分呵。几千年前庄子就深知这个道理。” 随手拈来皆是文章,天衣无缝,皆入情理。儿子不由叹道:“世上有大学问的也不少,但能如此嵌入巧妙,发挥自如的就太少了。” 我说还不止如此,见到后生就思教诲,无类就教、不厌其烦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文老坐进了送行的轿车,还在等人,他微笑地看着送行的人们,于是,我忍不住又贴近文老说:“博大精深、学贯古今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如此高龄的更可谓屈指可数,而如此高龄又能有如此激情如你的,便真正是寥若晨星了。” 万没料到文老听完这话后莞尔一笑,认认真真地说:“你放心,无论你怎么夸,我都不会翘尾巴的了。我知道骄傲使人落后,再加上到了我这个年龄,无论如何是不会再骄傲了。” 文老走后两个多月,就来了电话,说他已为我把我即将要出的四本书名——《海语》、《过海的女人》、《此岸·彼岸》、《听海·寻觅》书写好了,他已经派手下寄过来了,要我查收。 我一听,真有点受宠若惊了,虽然上次见面他就主动说过要为我题写书名,可我是从没敢奢望,也更不敢去催问。我知道他的字在京城是有市无价,因为据说他的脾气不好,若是他瞧不上眼的人来求字,倒会被他骂出门去。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就说:“文老,文老……真是太感谢您了……要怎样谢您呢?” 文老就说:“……怎么谢?首先不要叫‘文老’,我还没有那么老,叫先生就好,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再说,也不用你谢,我是看着你顺眼,看你的书名取得难得的有意思,就愿意自投罗网给你写了。出书后不要忘了给我寄来就是。还有,今后我把你的邢字拆开,就叫你‘开耳’了。” 说着文老就是一阵呵呵大笑。 文老的字不久就收到了,他心细,每一个字写了好几张,让我挑。我深知,将他的字印在我的书的封面作为书名,自然是会让书画龙点睛,可我却好为难,因为我已经不能这么做了。原因是早在一年前,我就请一个海南的书画大师宋剑峰为我题写过书名了,而且文老的字收到时,我的书已经排好版,准备开印了。 我考虑再三,只好用文老的字印了一个漂亮的腰封,正好把这个文集的四本书束在一起。这么做确实委屈了文老的字,为此我特别地、非常不安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哪知文老听完就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这不是更好吗,和美女拦腰一握,这是多么美妙的事……” 接着文老就说起了这“拦腰一握”的典故,好像是说的楚怀王时的事。 遗憾的是当时我这边很吵,听不真切文老在讲什么,但我又一次为文老折服了,为他的博大精深,更为一个95岁老人难得的清晰的大脑和如潮的激情。 之后,和文老还有过一次交往:深圳的报业集团要做一次活动,策划人希望我帮着请文老去做特邀嘉宾,开出的条件在我们看来也算过得去,除了最高的接待,还有每天不菲的酬劳。 哪知文老一听就笑了:“还是文化活动?!中国的文化就这么廉价?我看这是一个商业活动。若是商业活动,我就要我应有的价值,如若不然,便是友情。若是开耳你请我去海南,只要有空,我就什么话不讲地飞过来。” 我何不想请文老,但他委实太忙,要做文化节目,作健康节目,要出大书,要去美国讲学,要传承,要讲道,还要养身习性。文老要做的事情太多,文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反之,我们又能为他做什么?只能少去干扰他,只能给他更多的祝福和祈祷,给他更多的理解和包容。上天已经让文老展现了人类的生命奇迹了,但愿这个奇迹长些、更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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