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庆和的诗,整体上弥漫着童话色彩,我们读起来可能感觉很简单,但那是一种干净和纯粹。“白日是波浪/夜晚是岩石/我来到岩石内部/点燃一支烟/倾听波浪拍打的声音/一直到天亮”(《白日是波浪,夜晚是岩石》),我很少见到有男性诗人写这么洁净的诗,就像在梦中,来不得半点干扰,否则,梦就醒了,跌入现实的污泥浊水,不过是一片乱象而已。 前些年,读朱庆和的小说,我也曾感知到了这样的深意,那时他在追寻叙事的艺术趣味,暧昧,深沉,如同幻化的人生风景。今天读其诗,仍然不失前些年感触到的轻逸品格,且发现他愈发向内转了,这是朱庆和没有活跃在诗坛的原因。他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个时代,诗歌是他内心的宗教。这些足以让他坚守在这个狭小的领地上,不卑不亢,不离不弃,永远认定诗歌就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在日常中,在想象里,在对生命最真诚的直觉、体验和感受里。 朱庆和的诗基本不炫技,可能他觉得那是下策,或不屑于走此小道,这大千世界里的凡俗生活,已能让他找到下笔时的全部素材和资源。他就写自己细腻的“小诗”,自在,悠然,不时透出淡淡的忧伤。那隐藏在生活里的日常经验,诗人有时需要去激活它,挖掘它,让那些被我们所忽视的眼神、动作,都化作词语和情感的较量。“我多么想离去/离你去更远的地方/那里有溪流、村庄/偶尔遗落牛粪的土路/我装作无所事事/目光触及之处,你/却在萋然的草影中/晃动,我并不善于/隐藏自身/去摒弃那全然的危险/远处的山泉/朝我微暗的内心/奔涌而来/就像风雨不再摧毁花朵/我不再攫取你的美丽/与善良”(《远方》),诗人抒写的远方之美,似乎就是一种愿望,一份理想,恬淡,宁静,最后却还是要回到内心,毕竟,他有太多不可割舍的留恋和牵挂。任何面对现实的追寻,都无法规避内在的拷问,他必须回到自己的精神原点,由此出发,方可找回思想的底色。朱庆和的抒情,没有过于浓烈的对抗心绪,他就是在远景和近景交织的背景下,让动感的旋律与静态的面画之融合成为诗的可能。 ——正是因为有这种诗歌理想,诗人几乎不玩隐蔽的游戏,他追求那种清新的干净,所有的注视不仅是姿态,更是某种人生之景的还原。他拒绝表达上的繁复,而追求简洁之风,其实在简洁的背后,是留白的韵味。他的书写源于日常,包括想象,也是在通晓日常经验的基础上所作的演绎,所写之物皆带上了性情之真。有多少人会去关注一棵“凌晨四点的树”?但诗人就要为它立传,并给了它灵魂的痛感。“我们用沉默对话/让我的枝叶抚摸你/让你看见我/那刻画于身上的寂静/宛如石子投于内心/还有那收容一切的坚忍/直至枯死”(《凌晨四点的树》),这是一场沿着内心环绕的奇幻旅程,树被赋予了人的精神气质,可又不单单是拟人。这种灵魂对话的方式,是对现实见闻的延伸,直指内在的困惑和疑难。在被我们所忽视的地方,诗人重拾了他的诗意,并借树之身心表达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此类诗作是朱庆和打开通往终极之门的钥匙,它们可能唤醒诗的秘密,也有可能指向他曾言及的虚空。那些基于日常经验的写作,却不乏飞翔的快感,尤其是他从外部进入诗的核心,我们看到的却是最内在的审美。朱庆和让自己的写作有了隐秘的哲思感,而非绝对化的“诗到语言为止”,这种深入探索,寄托着诗人与众不同的美学追求。 真诚质朴是他诗歌的基调。我之所以从其字里行间洞察到了童话色彩,乃因其诗富有亲和力,如同我自己在写,或写的就是我自己。当诗以这种方式和我们相遇,它其实是洞开了我们的心扉,真正拉近了诗与思的距离,令我们和身处的当下发生微妙的联系,“我写的是过去的事,是已经死去的东西,一个念头、一个闪现的灵光让它死而复生。它是一种忧伤的情绪,轻轻吹拂着我的内心,不激烈,不造作,除了抚慰与感同身受,它与激励、鼓动与担当使命都不搭界。”这段话真正道出了诗人写作的现实律令。《请为我吹奏一曲》、《南国的眼泪》《母亲与芦苇的对话》、《离乡》就是一首首忧伤的歌,那种带泪的诉说中,嵌着隐忍的恐惧,以及背负苦难的压抑之感。诗人的柔软,此刻就体现在个体的悲悯里,虽然还有着内心的冲突,但终究是指向了善与美好。 不像有些诗人热衷于反叛和解构,朱庆和没有刻意求先锋,也不是眼中所见皆黑暗,他持守了一种慢且古老的信念,“我确信世间一定有美好的东西,就像那些神话、传说,常常让我流连忘返。”其诗中的很多场景,都可能在他身上发生过,他笔下的乡村、童年、人事与敬畏,都在真切的体验与创造中获得了一种人文情怀。像《卖葡萄的男人,掏掏耳朵》、《卖早点的老霍一家》、《雨后的事情》、《郊区的酒馆》、《我们的新郎,那么害羞》和《理发师》等,都是诗人向生活致敬的体现。他感知到了世界的馈赠,只是他以更自然的话语重构了那些美好的往事,那些温情的画面。“在街心花园,工人们植着花草,/一个好看的图案终于出来了。/园林车开始浇灌,持着水管的年轻人/故意把水弄到过往的女孩身上。”(《草木》)仅四行就定格了一个瞬间,在这种缓缓移动的视线里,一切转换都变得自然、细微,就像光阴穿过现实的烟尘,真正恢复了我们生活的常态。 诗人是以叙事完成了抒情的使命。抒情可以散漫,但叙事必须紧凑,这或许得益于其小说写作的训练。朱庆和的诗有着内在的紧凑,不像有些诗人的作品呈现出凌乱和碎片化倾向,这不仅仅是一种美学,它也是诗歌写作的伦理。诗的紧凑,更需要诗人具备强劲的捕捉力,胃口足够好,且能一针见血地抓住事物的本质,让文字富有穿透力。那首堪称经典的《苜蓿》如此,而我偏爱的《可爱的老头,喝白酒啃盐巴》,同样有其生动的妙处,一路叙述下来,就像在拉家常,不时还有闲笔逸出:“在这饮酒的国度里/你的技艺已经无用/白酒医治了所有人的疾病”,老头和狗在这世间的相互取暖,虽然不无美好,但我们还是感到了孤独,而孤独又是生活的真相。诗中人承受了,诗人也要担当,他以紧凑而温和的叙事,接通了“沉默的大多数”的灵魂,与他们作最日常的对接,这也恰好应和了其写诗的初心。 朱庆和的诗看似是些人生经验的瞬间呈现,但他不是即时性的,其经验入诗,是经过了长久的积累、沉淀和发酵,包括那些或美好或痛苦的记忆,都是后来在想象作用下艺术性的释放。“无法面对真实的你/只把你幻化为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彼此厌弃的人群中/就像一颗石子扔到湖面//我祝福你有好的归宿/而我的灰烬埋藏那炽烈的火焰”(《归宿》),这种献歌般的倾诉,还是建立在爱的维度上,诗人克制着几欲放纵的情感,甚至让很多东西隐藏起来,有一种疼痛是潜在的暗流,可那“光亮”还是浮现了,诸多矛盾的念头闪现,恰与这通向爱之真理的氛围构成了张力。这场关于“归宿”的对话,最后是无结果的,祝福的愿望固然美好,但面对现实的残酷时,仍然免不了沉没。这是诗人的忧伤,但这美好的失落,正是我们所感念的,如此怅然,却又这样生动,就在这无奈里,我们可领悟人生的切肤之痛。 有人可能觉得朱庆和的写作太温吞了,没有多少跌宕起伏,一直就那么平静和淡然,其实对于一个有着多年诗龄的诗人来说,这也是需要冒险的。他没有避重就轻,而轻也可能就是他的风格;在他看似温吞的书写里,却隐藏了太多沉重的思考。这些思考不仅关乎语言,更在于对命运感的呈现,这才是诗之力量所在。就像他在一首名为《以褫夺的方式》中写的那样,“贫穷和无知这两件衣衫/哪一件该穿在外面//仅仅让道路带走/仅仅是两手空空”,诗人由一个小场景引发的人生思索,表面上看是要做选择题,但这选择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两难。真正的孤独,还是难免走向虚空,此为人生的宿命,可它是诗的正途;而在适当的回望和坚持后,诗人以实写虚,也未尝不是诗之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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