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住在这个小区之后,我就注意到了这些拾荒者。他们大都蹬一辆三轮车,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衣衫都近乎褴褛,斑白凌乱的头发上常常夹杂着尘土柴草,又糙又黑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和我一样,他们也都来自异乡,常常是老两口,在远郊偏僻处租个废旧的院子,靠收捡破烂为生。这个小区常来的大概有两三个人吧,一年四季都穿着近乎深色的衣服,走路都一样佝偻缓慢,我几乎有点分不清他们。或是早上,或是午后,他们要么在单元门口的垃圾桶里翻找着,要么在新建成的住宅楼前成堆的装修垃圾里翻找着,超市后面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可能收获更多,也无非是些无用的纸箱、泡沫板、旧衣服、旧家具之类,再就是偶尔得来的废铜烂铁。 这个小区足够大,他们互不干扰,各自在众人身后的荒芜里小心翼翼地翻找着。他们应该还要去往别处,垃圾堆里能找出来多少值钱货,他们肯定得扩大范围,沿着固定的路线,不放过一丝丝生机,从而支撑自己卑微的生活。有时,他们也揽一些力气活,帮别人搬点东西,价钱自然也较别的实惠。这样的力气活对他们来说,比蹬着三轮四处捡拾垃圾破烂好多了。可毕竟,这样的活儿对于他们只是不多的意外,更多时候,他们只能靠着运气在垃圾堆里讨生活,每天早早从城市的边缘来到城市的光鲜里,日落西山时,再悄然地回到那个谁也不在意的褶皱里去。 住了刚半年,由于房东的原因,我们得另寻他处。为了少折腾,便在前排的一栋楼上找了一套房子。虽然只是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可毕竟是搬家,轻重大小的物件不是两只手能搞定的。叫搬家公司又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于是就想到了那些拾荒者。 某日下楼,等了好半天,终于见着一个老汉蹬着三轮车从远处过来了。赶忙喊停了他,说了因由。他自然高兴,满心答应。谈好了价钱,老汉直接要随我上楼搬东西,我忙说第二天才搬。他似乎有点失落,有点不放心,担心好不容易到手的生意黄了。我留了他的电话,他又要了我的电话,说好明天提前打电话他再过来。走时,他再三提醒,别忘了打电话,别再许给别人了。看他有些不舍地骑着车走远了,我才想起他的样子来。少说也有五十多六十岁的年纪,瘦弱却很精神,破旧的帽子遮不住他结垢的头发,胡茬儿被灰尘染得像裹了一层霜,身上的衣物早已褪染成了污黑色,整个样子让我想起吴冠中的油画中的“父亲”,油画多美,现实多远。 第二天,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就在楼上看见他蹲在楼下抽烟。喊他上了楼,进了门,他有些局促,我递给他凳子坐,他犹豫推辞,最后还是靠着门口坐下了。见我还没收拾好,他只是在一旁憨笑着,说不着急,搬家可不是件容易事。看我在收拾书,他又惊讶我的书多,问我这么多书怎么读得完。我笑着回他说慢慢读。他啧啧地直摇头,表示疑惑不解。收拾完了,他和我俩人往下搬,我顾及他年纪,尽量比他多跑多搬些,抬重物时不让他在受力一方。他并不吝啬力气,每次都又提又抱,满负荷下楼。好在有电梯,只是两头的力气活。不紧不慢地搬了两车,到了吃饭时间,我让他先回去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再来。他点头应允,骑车离去。 待我们吃了饭,午休起来,他已经在门外候着了。问他吃饭没有,他说没顾上。细问才得知,原来他中午从来都不回去,也几乎从不吃午饭,每天都是吃完早饭出来,骑着车子在几个常去的小区转上一圈,又在外围踅摸点意外,就差不多下午三四点了。去收购站交了货,回到家,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如此一天下来,差不多有五六十块钱的收入,好的时候能有一百多。也说起了家里的情况,才知道他有一儿两女,儿子得了精神病,久治不愈,老伴在家整日看着伺候着。大女儿嫁了个司机,丈夫车祸死了,带着孩子住回了娘家,好在赔了点钱,日子不至于太难过。小女儿光景稍微好点,丈夫做点小生意,时不时还能接济他点儿。说这些事时,看不出他有任何的埋怨沮丧,只是如常地说着,云淡风轻,仿佛在描述别人的故事和生活。又说自己身体结实没毛病,养家没问题,等攒点钱,还想再带他儿子去西安的西京医院看看。他是带着微笑和我交谈的,这微笑里有一份希望,让我羡慕,也让我惭愧。 说话间,才想起他没吃午饭,便给他泡了一包方便面。他推辞说不饿,吃得却风卷残云。吃罢饭,我们又跑上跑下搬了两车,总算是完事了。他要走时,让他明天上午过来,把不用的包装都让他拿走。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了。我知道他虽然累,却还是要照例要再转上几圈的,车子不满,太阳不落,他是不习惯早回家的。他走了,媳妇转身就把老汉中午用过的不锈钢饭盒扔了,我虚伪地拦了一句,终究抵不过自己早已深刻的城市病。 搬家以后,老汉和我算相识了。我老远就能辨得出他的身影,他看见我了,也会挥手打招呼,主动逗我女儿两句。后来,看见他换了辆电动三轮车,我笑着说他生意做大了,不用那么辛苦了。他依然憨笑,说这个省力气,费油不多,还能多跑几个地方,表情里透着一点得意。后来,我们又要搬家,又叫他过来,他提前声明涨了价,我说应该应该。听我这样说,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做错了什么,挠头抓耳,从油价物价说到人力成本。我没给他说,这一趟,用他的电动三轮,真不如搬家公司来得实惠方便。在憨厚之外,我又看到了他的狡黠,好在他的狡黠里,也带着憨厚,让人觉得可爱。 后来,我们又搬了家,迁移到了城市的另一端,生活远离了原来的轨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他应该还和原来一样,沿着城市的边缘,在一天的辛苦后,驮着丝丝希望,在夕阳的抚照下,走在回家的路上,和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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