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绣幔落下来,如一朵红莲涌动,自纱帷中探出纤纤素手,皓腕如玉,肤若凝脂。指甲上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纵是拿帕子掩了,亦有遮不住的婉转风流。 此一情景,即是晴雯夜感风寒后胡大夫来诊病时所见的艳美。每每读至这一节,便觉得晴雯是红楼梦里最适合穿红的女子。她穿红不会显出珠华堆砌的庸俗,不会生出老气横秋的沉闷,只恰如初初染就的蔻丹,浓色里裹挟一份天然。 虽说贾府容颜姣好的丫鬟不少,能当得起千金一笑的唯有晴雯。 那一回宝玉自端午宴上闷闷而归,心中不自在,偏生晴雯服侍换衣时失手跌了扇子骨。如此情形之下,宝玉的不悦便牵连至她身上,话说得重了,与晴雯起了争执,闹出不小动静。此后他晚间吃酒归来,与晴雯和解,言语之间道出一番新奇的爱物之理。只说若能得晴雯欢喜,将扇子撕着以作消遣也是物尽其用了。 宝玉笑着看晴雯撕扇,连麝月来劝也不管,甚至顺手将她的扇子也拿来给晴雯,大有周幽王裂帛以换褒姒欢欣的态度。若非真为美人,宝玉不会将千金难买一笑的典故与其相比;若非确是天真,晴雯不会真将扇面亲手撕碎。可晴雯的美恰要有这份天真来衬,才足以惊艳岁月流光。 彼时冬日夜里清寒,麝月起身服侍宝玉用茶后,披着暖袄出屋走走。晴雯见她出去后,眸中狡黠的光晕流转,想要吓她玩耍。即使先前惫懒得不愿离开熏笼,吃茶都央求着麝月递来,晴雯此刻却没有半分犹豫,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天寒地冻,月华如霜。可于她而言,仿佛唬一唬麝月的欢愉让夜风凛凛变得不值一提,屋内的温暖舒适远没有此事具备吸引力。这天下的痴人里,大抵也要算上她才能圆满。 她有这般宜喜宜嗔的娇俏,亦有专注细致的眉眼。晴雯病补雀金裘的一幕令多少人阅之不忘。那时她面容憔悴,唇色泛白,头重身轻本是精力不济。但怡红院除却她再无一人会界线织补之法,为了不让宝玉焦急,她仍是绾了头发,一针一线咬牙挨着。 夜色渐深,园中一片寂静。房中烛光映着晴雯沉静的模样,病中不比往日的灵巧娇憨,却另有一种清水芙蓉的美态。她纤指拈线,细分经纬,依着纹理来回织补,时时端详。因神思混沌、气喘神虚,她补上几针便伏在枕上略歇片刻,至补好雀金裘,长夜竟已耗尽。 这样的沉静于她而言实不多见。素日里的晴雯刚烈不折,周身的气质一如她那金凤花染过的指甲。她敢爱敢恨,喜怒分明,所以她为着李嬷嬷动了留给她的东西而表露不满,对偷东西的坠儿毫不留情,但也在芳官被干娘欺负时出言维护。晴雯管教小丫头们的态度不好,时有训斥,也皆因她的性子实在要强,眼里容不得沙子。 晴雯太直率,情绪都写在脸上,行事亦不愿委婉。怡红院中宝玉与袭人、麝月等的情事,虽一众丫鬟看得分明,却都不敢说透,唯有晴雯言语之间当面道出。自古便有祸从口出的道理,有时几句无心之语足以让姐妹间生出嫌隙,甚至为日后祸事种下诱因。长此以往,晴雯便招人记恨,生出流言蜚语。 那日王夫人与凤姐商讨如何暗访查探园中不检点的风气,王善保家的便趁势添油加醋诬陷晴雯。彼时晴雯去见王夫人时,因素知她不喜浓妆艳抹之辈,连日里又身子不适,并未十分妆饰,自以为无碍。可午睡才起的晴雯落入旁人眼中却有春睡捧心之遗风,殊不知美人素淡时也有不同于常人的风流韵致。如此一见,王夫人更对诽谤之语信以为真,当即撂下话来训斥一番,后来甚至将病入膏肓的晴雯撵出园子。 世间多少事如雾里望花,捕风捉影便下定论,反倒是本来面目藏而不显。晴雯容颜生得比别人好些,便易惹人疑心。她性子刚烈不懂圆滑,又不知明哲保身,更易引人记恨。人们皆以为她的明艳风流便是轻狂放浪,孰知贾府众人里未必能寻得出几个自重自爱如晴雯之人。袭人低调而颇有心计,麝月亦不显出挑,她们成了安分稳重的化身,晴雯却平白替人承受了献媚取宠的罪名。 晴雯不是不曾爱着宝玉,只是始终用一种干净纯粹的感情,近乎倔强地守着底线。 那个落雪的冬日,宝玉一时兴起写下“绛芸轩”三字,嘱咐贴在门斗上。晴雯一袭红色袄裙,冒着雪爬高上梯,小心翼翼地展开红纸,冻得僵冷的手指一点点铺平贴上,唯恐一点儿不好。她平日里不必做粗活,冷起来的时候常在暖炉旁不愿挪动,却因怕别人贴坏了宝玉的字,情愿受着寒意。 她为寒冬里宝玉为她呵手的温暖欢喜,却亦在平日里刻意与之保持着适度的界限。她主动避开伺候宝玉梳洗的亲近时机,一直拒绝与宝玉同眠一处,从来不曾动过玲珑心思。临终时晴雯哭得声声凄断,只说以为大家横竖是在一处,到底不过是她的痴心傻意。 她的天真烂漫,她的锦绣年华,在一汪深潭里注定香消玉殒。身在深宅大院,栖于富贵门楣,正因未能习得世故虚言,藏不住喜怒哀愁,才抱屈含冤枉送了自身性命。 那破旧低矮的房内,连茶水都无草木之韵,独余苦涩而已。她发丝凌乱,卧于床榻,与宝玉诀别之时心中唯有怅然。她和着泪水咬下那染得通红的指甲,如同用尽力气与红尘俗世诀别。她在生命的最后交付了她的真情,日后风流灵巧也已魂归他处,再无怨怼。 后来宝玉于芙蓉花畔夜祭晴雯。花影后传出女儿婉语,走出的佳人正是黛玉。书中写晴雯眉眼间颇有几分似黛玉,亦有不少笔墨由晴雯映照出黛玉的命数。可我并不觉得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或许她有黛玉世俗化的表现,但她更是她自己,红楼中再无一人有她那份艳极的生动天真。 黛玉是诗,婉约含蓄,有千回百转的心思和不尽的眼泪。晴雯如戏,浓墨重彩下是澄澈刚烈的内心,活色生香地唱着独一无二的词曲。她们相同的地方大抵是都太倔强,也就都不能长久地存于世态炎凉。古今多少风流名士,亦是囿于此。 《芙蓉女儿诔》中写道:“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她的鲜妍灵动,那来不及绵延的十六载悲欢,在时光里终将沉寂。可她又在多少人记忆深处明艳如初,她是芙蓉花神,世间只此一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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