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的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总觉得有一种庄严兴奋的感情。 世界上也只有这样小小的巾儿,才能触动这种不可抵抗的感觉! 夕阳到了地平了,霞光漾进窗里来,墙外隐隐的听见跳跃笑语。膝上的一本书,正看到很费解的一段,不禁抬头凝想着。忽然看见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对面椅子上发怔。 我便放下书,笑着问道,“你一个人,进来坐着做什么?谁和你怄气了?”他慢慢的挪了过来,倚着椅背儿,生着气说,“二哥哥说我了……”我外,“他说你什么了?”他说,“他不许我和武男玩,他说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话我;从前我和杰蒙玩,也是他给……他说杰蒙是德国人,我们同他们是什么交战国,他不许我理他,现在他又不许……”正说着二弟连忙从外面进来,哄着小弟弟说,“我劝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说你,是怕你叫同学们笑话。”小弟弟牵着二弟的手,低着头说,“你平日也有朋友,怎么人家都不笑话你?”二弟笑了,说,“我的朋友都是中国孩子,武男却是……,小弟弟! 你忘了上次我们听的演说么?学生要爱国!”小弟弟想了一会儿说,“他也爱我们的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 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上杰蒙……” 二弟忽然从笔筒里,拿出那一柄国旗来,放在小弟弟的手里,凝视着他说,“小弟弟,你爱这国旗么?”小弟弟低低的说,“我——我爱这国旗!”二弟说,“你还小呢,你只懂得爱朋友,不懂得爱国。也罢,现在你爱这国旗罢,不要再出去了!”小弟弟也不言语了,接过旗儿来,两个弟兄牵着手儿,并着肩儿站着。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热烈的感觉。 细碎的木屐声音近了,一个白胖的小脸儿,露在外院的门边,小头儿点着,小手儿拿着小旗儿招着,二弟指给小弟弟看,说,“你看武男也拿着他们的旗儿呢,人家都懂得爱国!” 小弟弟看着二弟,看了一会儿,也便摇着头儿,招着旗儿。 一样可爱的小脸儿,一样漆黑的头发,一样黯寂可怜的神儿! 两个孩子,隔着窗户,挥着旗子,却都凝立不动。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另起了一种异样伟大的感觉! 国旗呵,你这一块人造的小小的巾儿,竟能隔开了这两个孩子天真的朋友的爱! 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罢,国旗算什么?” 两个旗儿,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标帜。两个孩子拉着手,并着肩,向着晚霞边的草场走去。 我拊着二弟的肩,目送着这两个孩子,走入光影里,还隐约听见他们说,“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再连上杰蒙——” 二弟慢慢的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姊姊——大家合拢来……朋友的爱,是比国家的爱,更……我的话说错了!” 书还在桌子上,刚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帘来: “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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