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七十年代。那个年代的苏北农村,物质已经不是很匮乏,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挨过饿,相反,家人把我喂养成了一个营养过剩的丫头—— 整个童年,我肥头大耳,赤面桃腮,牵着祖父的手出门走亲戚,常能得到路人的称赞:“小丫头,真富态!”这不是我乱讲,都有照片为证的。 但是,在精神方面,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在我生活的村子里,几乎找不到书读。严重的书荒蔓延了我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直到成年之后离开,情况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那时候,我能找到的读物是什么呢?量最大的,或者就是连环画了。巴掌大的小本子,一页页绘满图,图下配字,形制很像现在的绘本,但简素得多。有些地方叫小人书,我们叫画书,但结果都一样—— 现在,这种可爱的小书早已在市场上绝了迹,听说只能去收藏家的展柜中去寻觅了。 不过,说到量大,只是相对纯文字书而言,其实也没多少。我所能记得的,只有《丁丁历险记》《三毛流浪记》《虾球传》《哪吒闹海》等几本。至今记得《丁丁历险记》中一个情节:在荒野,手无寸铁的丁丁和敌人相遇了,因为彼此距离尚远,机智的丁丁举起右手,假装成握着手枪的模样,把敌人控制住了。这个故事告诉我,善于随机应变有多重要。 我能看到的所有画书,均来自于我的堂哥。我有两个堂哥,一个比我大五岁,一个比我大三岁。长大成人后,他们都不爱阅读了,但是在那时候,谜一般地,他们在一口破木箱中收藏着几本画书。那口布满毛刺的破木箱,成了我最初汲取文字滋养的源泉。 几本画书被翻烂之后,我把目光投向所有印刷着文字的载体——日历、图画、历书等。 我父亲读过初中,他买过一本《科学实验三百问》。书里教人做各种有趣的科学实验:冬天,在空墨水瓶里灌水放在室外制造冰山啦,夏天用牙刷剔掉树叶的叶肉制作叶脉书签啦,还有把白色的花朵染成红色和蓝色等等。我几乎都照着做过。我特别乐于给白色的花朵染色:在插花的水瓶中滴入蓝墨水,白花就变蓝了;滴入红墨水,白花就变红了。我想,如果当初父亲买的不是《科学实验三百问》,而是《如何制造航天器》,我的人生势必会有所不同。 我父亲买书实在少,除了《科学实验三百问》,就只有一本有趣的历书了。那本历书比祖父在集市上购买的历书要好看很多,也厚实一些。“种出东陵子母瓜”,从这句诗中,我知道有个地方叫东陵,那里盛产一种美味的甜瓜叫子母瓜;而在另一篇说明性的文字里,我知道了苦瓜又名“癞葡萄”“锦荔枝”;我还知道了“二十四节气歌”——写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当年父亲买的这本书可能不是真正的历书,它是教农民怎样正确地安排农时的,应该也算工具书的一种吧。 不过,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父亲的这两本书,因为它们教会了我怎样去认识自然。 那时候,村子里电视机也很少。有一户人家,夫妻俩都是教师,只有一个孩子,因此经济条件比较好。他们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到晚间,半个村庄的孩子都去看。为要抢占有利位置,大多数人都是提前到场,在电视剧播放之前吵吵闹闹。在那一屋子的喧闹中,我大约是最安静的一个,因为我——发现了他们家的日历! 日历挂在墙上,任何人都能看到,但是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里面的大奥秘、大世界。 他们的日历比任何人家的都讲究。别人家都是半透明的薄纸印刷,纸质粗劣,吹弹可破,内容也不过是几号,星期几。他们家的可不同!不仅纸质好,而且内容丰富多样,每一张都在日期下面附送一些“闲篇儿”:菜谱啦,小幽默啦(虽然我总是读成小幽“闷”),还有很多名人名言。在那个大书荒的年代,你不会明白那究竟有多丰富多彩。 教师家墙上贴的一幅画,也被我阅读并记住了。似乎是画报中撕下来的。内容是一群虎鲸围攻一头蓝鲸:蔚蓝的海面上,一头大蓝鲸被一大群虎鲸围追堵截。经过几个小时的苦撑,蓝鲸最终体力不支落败。虎鲸们一拥而上,疯狂撕咬,大吃特吃,偌大一片海域,被蓝鲸的鲜血染得通红…… 没人能明白那幅画给我带来多大的震撼—— 除了田野,我哪里见过海洋呢?除了猪、鸡,我哪里见过鲸鱼呢?不,不仅没有见过,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在遥远的地方,真实存在着无边的海洋;在无边的海洋里,真实存在着鲸这种神奇的动物。这完全颠覆了我那可怜的认识,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一面无穷大的黑幕,猛地揭开……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类以文字和图画为载体,传播无涯的知识。无论多么闭塞的乡村,无论多么无知的孩子,只要有书,有文字,都能受益无穷。这是何等幸运的事! 那幅画一直在我脑海不肯褪色。许多年后,我写了一个短篇幻想小说《虎鲸家族》纪念它。不满足,又写成长篇。去年,这个长篇小说还得了一个奖。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读初中后,书荒还是没有缓解。但是机缘凑巧,我读到过一本获奖小说选,里面有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一小册《红楼梦》、半本残破的《水浒传》。都是营养丰富的精神大餐,其滋味之绝美,至今未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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