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右脸有一块杏核大小的紫斑。这紫斑不是天生的,是母亲生命流程里偶然绽放的奇葩,我叫它美痣。 母亲有一双天足,个子又大,有的是力气,干起活来赛过一个小伙子。走社会那阵,挣工分挣的都是男劳力的工分。母亲又识文断字,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给民校的文盲上课,一人挣俩人的钱。在父母的奋斗下,我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在爷爷家连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都没有的情况下,父母置买了一处老房院,翻盖成三间黄麦草房子。 有了我们四个孩子后,母亲的干劲就更足了,她不但地里的活干得好,还搞一手好副业。养猪、养鸡、养牛,她都内行。单靠母亲养猪家里就衣食无忧。当时人们的生活虽然好了,但也常有游手好闲的小毛贼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偶尔也有狼进村打食。父亲是村赤脚医生,时常出外给人看病,有时也出门买菜卖牛,我们又都小,家里家外的活和安全保障都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冬夜,残云如魔,月光苍冷,狗吠婉凄。父亲又出门了,母亲难抵倦意,放下鞋底,和衣而睡。半夜狗的狂吠把母亲惊醒,接着就听见猪凄惨地嚎叫一声。母亲“噌”地坐起来,通过窗玻璃看到一条黑影挤出柴门。母亲拉开窗户一个高蹦出去。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和速度,她连翻过两道小墙,跑出不到百米,一把抓住黑影的耳朵。黑影嘴里叼着个半大壳郎,无法攻击对手,或者它被这突如其来的对手吓呆了,丢下壳郎,死命挣扎仓皇逃跑。这黑影是獭逮(就是狼),獭逮跑远了。等我们赶到跟前,母亲瘫坐在地上,一只手扶着壳郎。母亲看到我们才知道手里还攥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摊开手一看,原来是獭逮的半个耳朵,母亲赶紧把它甩掉地上。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大哥抱着壳郎,我们搀着母亲回了家。 第二天,母亲用铁锨铲着獭逮的半个耳朵,把它扔得远远的,回家后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母亲担心獭逮会来报复,晚上就睡不着觉。有点动静就赶紧起来趴在窗户的猫道边上,像侦察兵一样往外观察。时值冬天,时间久了,母亲的右脸被冻坏了,形成一块紫斑。獭逮可能被母亲的威力震慑住了,再没来我家叼猪崽,并且我们村里再没有獭逮来叼东西。但从此我家不再养猫,因为母亲一摸到毛茸茸的东西,就心跳得做不过主来。 母亲天性勇敢。上小学时,她为制止一个男生偷生产队的玉米棒子,被打出了鼻血。尽管如此,她还是把他“扭送”到看青人的手里,没收了偷来的玉米。“文革”期间,有的学生故意在老师吃午饭的时候,给老师送大字报,不让老师吃午饭。母亲为了让老师吃上消停的午饭,就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坚阻送大字报的学生,为此被开除,还差点被打成“反革命”。 …… 母亲和坏人坏事作斗争,常常受伤,时时惶恐,但她一遇到不平之事,总忍不住要出手,七十多岁也没差样。去年初秋,村来了一个“和尚”,说是要修沟里的旧庙,要化缘。母亲虽不知道什么信仰,但她乐善好施,兜里没装钱,就把“和尚”领到家里,让父亲给钱。父亲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给“和尚”。可谁知“和尚”接过钱后,顺手把父亲的钱包给抢走了。母亲就急了,一把从“和尚”手里抢过钱包。可这时钱包里的钱已经被“和尚”抽走几张。“和尚”走后,母亲越想越不是滋味,心想这和尚哪还有什么和尚的样,这不是明抢吗?憋屈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这“和尚”是不是到谁家都这样啊!想到这儿,一股维护正义的勇气油然而生,她掏出电话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出警神速,“和尚”还没走几家就被派出所警察抓了个现行。 果不出母亲所料,这个“和尚”到了各家是能要则要,能抢就抢,已经“抢”了两个村子了,没遇一人阻拦。母亲勇敢地制止了他,免得村里好多人受骗。可没想到的是,母亲的行为不但没得到村子里人的支持,还有人埋怨母亲多管闲事,有人还危言耸听说这人会报复母亲的。听了村子里的人这么一说,母亲还真有点害怕了,就深更半夜地给我打电话。我鼓励安慰她一番,母亲半信半疑地放心了,我却失眠了。我嘴上安慰母亲,可心里暗怨母亲,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管这个干啥。有了这个想法我的心不禁一颤,社会上许多不法行径,不都是我们视而不见“惯”出来的吗? 不管怎么着,我还是不放心,赶个礼拜天,为此事专程回趟老家。得知,那个假和尚索要的钱大部分都退回去了,至今村里再也没有人来“化钱”,更别提报复。母亲常嘱咐我们“不要欺负别人,也不要怕别人欺负”。以前对这句话的理解还有偏颇,今来细品方解其深意。人不但要自觉恪守善良、正义,还要有敢于和邪恶作斗争的精神。邪恶貌似强大,实则虚空,如“青岛大虾”耳。 岁月流淌,母亲脸上爬满了像田垄一样的皱纹,那块紫斑也早已模糊。但它幻化成的美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它像一首悠远的童谣时常在我的生命里响起,它像一块胎记让我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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