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家里,牛是算一口的。牛太贵重,虽然吃住苦、干活累,但却是农人的命根子,是放在心尖上的。 因为牛要干活,所以得先喂饱。一般凌晨六点左右,母亲就已经将衣服浆洗毕,将水煮下锅——她要捞一天的饭,并余些米熬一锅稀饭。母亲走到床前,将我被子一掀,说:“起来了,放牛了,不然来不及了。” 清晨的露水打在眉额上,让衣着略显单薄、身材明显消瘦的我打个寒噤,袜子的后跟破了,踩在解放鞋的胶底有些黏。我打着哈欠,去牛栏牵牛——我家养的“黄毛”,屯圈在离家一里地的姑姑家的牛栏里,和姑姑家养的“白毛”同圈。两条牯牛爱闹,头晚刚新垫的稻草,又被它们踩浆得湿透。它们身上都是牛屎,一身都是“蒙蒙虫”。我捏着鼻子、眯着眼睛,小嘴骂句“娘的屁”,便打开牛栏牵出了“黄毛”。 从牛栏到家里,满地都已经绿了。但那时养牛的多,路边的青草多被舔舐和践踏。为了尽快喂饱“黄毛”,我们便牵它到偏一点的田埂上、沟渠边、小山岗吃草,那儿的草,又长又嫩,味美多汁,黄毛鼻子“突突”一声,一舌头卷过去,就是一把鲜嫩的长势。牛屎糊满的身上,自然容易招惹蚊蝇,特别是牛虻,叮一口,全是血,疼得黄毛浑身的皮一阵颤抖,没办法,一条小尾巴甩来甩去。心情好时,我会摘一捆带叶的树枝,帮黄毛赶蝇虫,它一动不动,温驯得就像羔羊。大人们说,牛的背两侧,是牛的两个肚,一边是食肚,一边是水肚。我们喂早牛,回去妈妈也要检查,看两边的肚子是否都填饱鼓起,否则就要挨骂。为了早些完成任务,赶回去喝稀饭再上学不迟到,我们会想些办法,比如带把刀子抽空割点茅草绑好后架在牛脖子上,还有当牛偷食秧苗、菜叶什么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有时候也被父母或主人看见,自然少不了一顿臭骂甚至暴打。 那时候,我自然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大致掌握时间靠看天、看炊烟,听公鸡打鸣。母亲的记性很好,一般七点半,她就会唤我喝稀饭。我就感觉自己解放了,立马赶得“黄毛”飞快地往家跑,将它系在屋后的枣树下,然后急急忙忙地洗脸、喝粥,并步行去一华里开外的汪家村完小上学——那时我上学从不敢迟到,因为大舅在学校教书,后来又是朱宝华当班主任。他们有个共同的爱好,迟到或者不听话或者考试不及格、作业不完成的学生,一律“面壁”:正面紧贴着墙,双手伸平,单脚着地,下课也不许放下,让别班的同学看笑话。 如果“黄毛”下田(帮自家或者帮别家,帮别家当时40元一天),它的“待遇”就会不一样,干稻草、鲜茅草管够,也给吃糠和稀饭(冬至还给牛喂食麻糍果),因为它出力不说,也没时间进食。“黄毛”并不领情,它知道自己要下田受苦,吃得慢慢悠悠的,直到父亲抽一根木棍,虚晃一下,大骂一声“棺材的东西”,它才乖静下来。 我当然骑过牛背。记忆最深的,是一条黑牯牛,因为个子小,爬不上去,温驯的黑牯便趴下来,让我骑着它的脖子爬上去。“黄毛”最淘气,有一次,我骑在它背上,它就疯癫疯跑,最后把我甩了下来,“嘭”的一声颠在了地上,我就感觉眼睛一片漆黑,浑身窒息般疼痛,久久爬不起来。后来,我当然惩罚了它:牵着牛绳,用一根粗木棍,狠狠地揍它。它也知道犯了错,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任我出气。 最逍遥快活的,是暑假或者周末放牛,大家约了伴,成群结队地赶着牛上山,声势浩大,颇为壮观。一个叫“宝塔”的牛贩子一个人就赶六七条,他也懂牛,我们都跟着他。他选定一个山坞,便把牛绳解了,赶着牛群上了山。牛在山上觅食,我们就在山下快活。找一块阴凉的地方,女的打毛线、纳鞋底,男的打鸡公腿、捉迷藏、摔跤,勤快的割茅草、拔笋,偷懒的睡午觉,最快活的,还是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拖拉机)或者讲故事。打拖拉机,输掉的惩罚多种多样,有掏钱的,有贡献带来的零食的,有贴纸条的,有打屁股的,有负责上山找牛的,甚至还有脱衣服的,那种热闹现在都难以言表和忘却。讲故事,最怕“宝塔”叔讲鬼故事,在正午的山岗上,我们也能听得阴风阵阵、毛骨悚然。 一般情况下,傍晚五点多种,牛群就会吃饱了自己下山,我们牵回各自的牛,让它们找一处水塘,喝足洗净,赶回牛栏。也有牛走单犯傻不回来的,就要上山找,那就比较辛苦,比较麻烦,呼牛的声音在山谷回荡,渐黑的夜幕一片寥廓,唯有牛哞的回应,是你内心的灯塔之光。还有些时候,牯牛之间因为在异性面前争宠而斗殴,也是很吓人的:急红了的双眼像铜铃,双角的抵触发出“嘭嘭”的碰撞声,奔跑跳跃躲闪带起阵阵腥风,只有胆子大、有经验的大人才敢拿根长木棍上前试图赶开缠斗的它们。我们于己无关的,早已远远地躲开,牛的小主人,就只知道“呜呜”地哭,却无计可施,任凭它们自己打累了停歇下来——一场架下来,破皮出血是必须的,甚至还有瘸腿断角的,这对我们来说,是场严重的灾祸,回去挨骂挨打几成定局。 我家的“黄毛”,虽淘气,却聪明,有两件事可以佐证:一是曾借给外公耕田,可夜间它却自行逃出牛栏,一小时步行15里,从宗儒(外公家)跑回了汪家(我家)。等第二天一早外公发现牛不见了,急忙忙跑来问询,才发现它早已优哉游哉地在自家的牛栏里反刍了,让大家又好气,又好笑。二是它曾经晚上偷跑出去,到后山脚三里开外的李江林种的萝卜白菜地里偷食,后又自行回栏,直到被李江林循着牛蹄印才找到“肇事者”。那回母亲很难得地没有骂“黄毛”,只是笑着赔不是,还砍了满满一篮子鲜嫩的白菜赔给李江林——这一头灵性的牛,后来还是被卖了,以至我不忍目送它离去,只听它声声不舍的叫唤将内心濡湿。 那“哞哞”的叫唤声,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偶尔午夜梦回之时,还依稀可闻,仿若早已到天国的“黄毛”向我的问候——只是现在的年轻人,连王二小都没听过了,又怎知牛是何物?又怎懂我和“黄毛”的这种感情?——只能是自己回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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