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出身于一个“讨饭村”,她们那里闭塞落后、土地贫瘠,地里的收成往往养活不了一家人,村里人除了种地,普遍没有别的一技之长,但他们不怕吃苦,每到农闲的时候,就会集体出去讨饭。 父亲是个瓦工,由于砌砖盖瓦的技术好,村里的其他木匠泥工都愿意和他一起干活,渐渐地他们组成了一个十几人的小团队,由父亲领头,一年四季在外面流动接活。 那天中午父亲正在工地上吃饭,听见一阵凶狠的狗叫声和女人凄厉的哀嚎声。父亲绕到屋后一看,一个女人被狗撵着摔倒在地上,他急忙跑过去赶走了恶犬,救下了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母亲。 在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自己的来历,并说刚刚实在饿极了,看到地上有半块玉米饼子,捡起来想吃,没想到被同样“看上”这块饼子的狗追咬了。父亲打量着母亲问:“你是出来讨饭的?我看你穿的虽然旧,但挺干净啊,没见过哪个讨饭的像你这么干净。”母亲脸一红,说:“我从家出来时带了两身衣服换洗着穿,我虽然是个讨饭的,但我不偷不抢也不懒,洗件衣服花不了多大力气,我为啥不能穿得干净点?”“你倒是很有思想。”父亲半开玩笑半真诚地说。 母亲虽然没有被狗咬到,但她摔倒时还是受了伤,父亲不忍心看她继续讨饭,就留她在工地帮工友们洗衣做饭,下工后再各回住处。母亲厨艺好,工友们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的,难得吃上顿有滋有味的饭菜,加上母亲主动提出只需管饭,不要工钱,就没人对她的留下提出异议了。母亲伤好之后,她又主动帮忙搬砖、抬水泥,勤劳朴实的她和工友们相处得很好,两个月后,工期结束,父亲从自己应得的分红里拿出一部分钱给了母亲。 母亲后来给我讲述这段经历时,不止一次地赞美父亲心地好,还说她有运气,能遇上父亲这样的大好人。我每每听到这里就打趣说:“妈,得亏你和爸互相有好感,不然就不会结婚,就更不会有我了!”母亲听了展颜而笑,露出残缺的半颗门牙,那是被狗追倒时,磕在砖头上磕掉的。母亲不觉得这半颗门牙难看,相反,她很骄傲也很满足,因为那次受伤,使她有了能糊口的工作、有了心地好的丈夫、有了幸福的家庭,还有了让她骄傲的儿子。 二 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前妻给他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儿子。我断奶之后,母亲就把我和哥哥留在老家让奶奶照看,她则跟着父亲外出打工去了,那时母亲已经学会了工地上的不少活,也能算得上是个合格的泥工了。 在记忆里,我和哥哥作为留守儿童,经常受到其他小孩的嘲笑欺负,我总是胆怯地躲在奶奶身后,但哥哥却会和嘲笑我们的孩子打架,因为对方人多,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打输的。村里有个特别顽劣的孩子对我们哥俩的嘲弄最厉害,哥哥心里记恨,打又打不过。那个孩子家开了一家杂货店,哥哥一时冲动,一天晚上,竟在杂货店放了火,等大人发现将火扑灭时,已经晚了,杂货店被烧了个七零八落。父母得知后,火烧火燎地赶回了家。 那个年代,“万元户”都很少见,父母却需要赔偿人家四万八千元的损失!父亲气得要打哥哥,母亲却拦住了,说:“不怪孩子,都怪咱俩只知道干活,不知道管教。孩子在家受欺负咱俩也护不住,是咱俩没本事!”母亲识字不多,那晚,她却拿出针线,连夜在哥哥秋衣秋裤上绣字,哥哥的每件内衣上都绣了同样的四个字:爸妈爱你。母亲对哥哥说:“兴家,爸妈外出干活,是为了养活这个家,我俩虽然在外面,但心里牵挂着你哩,你不是没有爸妈的孩子,爸妈比谁都爱你!”哥哥是个倔强性子,在挨打时都没哭,但他看着衣裤上母亲绣的字,听着母亲的话,忽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他扑到母亲怀里,第一次喊了声“妈”。 父母安顿好家里的事后,离家时带上了我。母亲有她的道理:一来奶奶照顾我们哥俩确实辛苦,二来父母再忙也要教育孩子,哥哥已经上小学了,为了他的学业,只能让他留在家里,而我才四岁,有句老话叫“三岁定八十”,母亲一定要亲自照看我。 到了工地后,母亲看着满地的砖头瓦块和干活工具,担心我一人会有危险,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把一根布条挂在脖子上,再围绕着上身交叉缠绕,最后绕到后背结成一个环,把我“套”进去,再用另一根布条把我的身体固定在她的后背上。就这样,日复一日,母亲背着我搬砖、和水泥,小小的我趴在母亲的后背上看着新鲜的世界。母亲直着腰时,我能看到她被汗水浸透的短发和脖子,能看到周围忙碌的大人和渐渐高起成型的建筑,母亲弯下腰时,我又掠过她的肩头,看到地上渐渐减少的红砖,看到浅灰色的水泥面加了水,被一根铁锹搅拌着,最后变成深灰色的粘稠水泥……母亲在洗衣做饭和休息时会把我从她的后背上“解放”下来,目光片刻也不离地看着我玩耍…… 三 我在工地上长到七岁,该上小学了,送我回家的前一天,母亲带我坐车去城里买衣物和学习用具。我习惯了工地尘土飞扬的环境,一上公交车,就胆怯起来。母亲抱着我坐在座位上,我手里捧着在车站买的一碗冰粥。公交车颠簸了一下,我手一松,冰粥碗掉了下去,冰粥洒了出来。旁边一位衣着光鲜的阿姨也抱着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那孩子指着我说:“妈妈你看,他真没教养!”我脸红心跳,怯懦地缩进了母亲怀里,不敢抬头。 这时,母亲却把我放了下来,让我扶稳站好,她则走到车厢后门,拿来笤帚拖把,把被我弄脏的地方清理得干干净净。母亲放好笤帚拖把后,望着仍唯唯诺诺的我说:“兴业,人不怕做错事,但做错了一定要弥补,知错改错,你就是好样的。”我说:“可是我刚刚做错了事,别人就嘲笑我。妈,什么是‘教养’?”母亲说:“妈不认识几个字,也解释不出‘教养’是什么。但是妈知道,要把你教得堂堂正正,要把你养得健健康康。妈也知道,这世界上分穷人和富人,咱不是富人,但咱勤奋努力,做事时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不偷奸耍滑,咱就能挺直腰杆,腰杆直了,底气就足了,就不怕别人的风言风语!” 我记住了母亲的话,上学后,努力学习,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哥哥学习成绩却不好,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父亲想让哥哥跟他到工地上干活,母亲却不同意,她认为是她和父亲疏忽了对哥哥的管教才导致哥哥不好好学习的,怎么能再让哥哥跟着他们吃苦受累呢?母亲送哥哥去技校学手艺,她自己则离开了父亲的工队,到哥哥学校附近一家饭店打工。这样一来母亲的收入少了,她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制作手工的小广告,弄回来一大堆彩线珠子,晚上就在家做手工,串一串手链才一毛钱。母亲是干粗活的,手上都是茧子,也有力气,但干起这种精细的活来却反而格外费劲,她为了多挣几毛钱,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每到深夜了还弓着背在灯底下编彩线串珠子……平时,母亲自己出钱买菜,求饭店后厨的师傅给做两道菜,用饭盒装好,一路小跑给哥哥送去…… 哥哥学的是美发,在技校三年,母亲从来不对哥哥说一句督促学习的话,但她全心全意关心哥哥的饮食起居,让哥哥感受到母爱和家庭的温暖,渐渐地,哥哥不再叛逆了。哥哥不善言辞,但他在毕业那年的新年,把正在忙碌的母亲拉到桌前坐好,为母亲精心修剪了短发。母亲一直留着“青年头”,是花两块钱到街边的小店剪的,但哥哥却给母亲理出了当年流行的“燕尾头”。当哥哥细心地帮母亲扫净脸上沾的碎发,拿起镜子对着母亲时,母亲眼里泛着泪花,脸上却展开了真心的笑容,露出那半颗象征着她幸福开始的门牙…… 如今,哥哥的理发店开了分店,我也从大学的建筑系毕业,有了自己的工作。我俩都已长大成人,母亲的背却一年比一年弯了,但她仍不肯闲下来。我在外工作之余,常常想家,但更多的是想起儿时在母亲后背上看世界的记忆。母亲用她的后背托起了太多,那里是我的思念,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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