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雪那天,我们约好去三姨家吃晚餐。三姨家一如既往热闹,赶上邻居家的婴儿办满月酒,送来许多奇珍异果,束着礼花,摆到矮几上。丝绒拣杏仁吃,三姨从厨房出来教她当心新补的牙,两人又拌起嘴。 我腻在沙发里看丝绒的相册簿。茶几下的这本厚如辞典的相册簿是三姨整理的。二十年里,没再见过这样的相册簿。丝绒称这本相册是罪恶史,记录了她从婴儿至今的各类丑照。 三姨给丝绒拍照,是不分场合和设备的。从爬到走,再到后来站在颁奖台上领奖,手边有相机就用相机照,有手机就用手机照。给丝绒拍了二十年。二十年的瞬间被线性地存封于簿子里。丝绒这两年懂事些了,也渐渐觉得这簿子珍贵,几次出国交流,还带在随身箱子里。 丝绒来我家时,也爱翻我的照片。可我不如她那般,少有的几张儿时照片,也不过是零零散散地收在哪个抽屉里。照片内容也大同小异,都是我站在楼门前,勉强配合的样子。 那样不情愿,我自己看了都发笑。偏偏丝绒喜欢,说即便同是不情愿,也分别是意义不同的情态,看得出拍照的人用心。丝绒跟我单独在一起时,从来不会说这样好听的话,她是故意说来哄给我妈听。我妈跟三姨做了三十年同事,白天开会看不出什么,下了班就勾肩搭背地看电影去,像两个高中女生。到了我们这一辈,我随着丝绒家的亲戚小孩,叫三姨,丝绒随着我家的小孩,叫我妈小姑。 再找不到她那样甜蜜的叫法了。小姑长,小姑短。小姑照相照得好,游泳游得好。我妈去商店买食用油,她也要踮着脚在旁边帮忙翻译英文说明。小时候有她跟着,我几乎不用帮忙推购物车。我妈领着她沿着货架走,倒像是亲生母女。这两年我和丝绒念了北京的大学,聚少离多,两家人也只有赶上节日才能短暂相聚,丝绒就没多少机会陪我妈逛商店了。 换成我陪妈逛。假期从北京回来,大清早被她叫起来,一脚踏在雪地里去买蔬菜。从前的时光好似不复存在,一个转身的工夫,就从儿时站得很远的小孩,成了妈身边的半壁江山。丝绒陪妈逛商店都是紧贴着身,紧挽着手臂的,如今我假期回来,再去商店,虽然担着半壁和江山,也不过还是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妈从货架上拣了东西要放到推车里,回身看我还停留在上一个区域。后来实在麻烦,索性就推了两台车子出来,她推一台,我推一台。成箱的我推,她随手拣一些细碎的物品。 就有了那十米的距离,琳琅满目的货架间,伫着一条侧影。妈习惯读那些说明,有时拣了一样东西,站在架子前,一读就是好半天。其实她不常做菜,那些瓶瓶罐罐买回去,放在橱柜里,要许久才启封。可偏偏她要么数月不沾围裙,要么只做两道菜,也要用上十分的功夫。都是些普通的菜式,因为站在柜台前挑食材的人那样偏执,倒像是多了不起的工程。三姨时常说妈总是在这些偏执的地方出神,红头文件往往常心对待,不起眼的、冷眉冷眼的文件却要反复问上几句,下属都以为碰上了个刁钻的领导。 丝绒爱盆栽,大概是常年给妈留的印象,以为小孩都爱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商店冷气开得足,妈路过绿植区,也随手给我拣了两盆黄色小花。那日我才注意到妈戴着眼镜,心里顿时别扭起来。从前除了开车时,还没见她这么经常地戴着眼镜。我替她把眼镜收好,再不敢走远了,就在旁边守着。 来北京后,时间就被分割成了两个时空。北京一块,沈阳一块,六个月一个周期。每次放假回来探望三姨,也不觉得哪次有较大的差别。可妈不是。恐怕天下再少有女儿会用触目惊心一类的词语来形容母亲的变化,即使这些变化不过是寻常小事。护肤品新换了牌子,电视搜索频道新换了记录,乒乓球拍换成了网球拍。来往于京沈两地间的高铁总是让人昏昏欲睡,迷蒙间回想起那些改变,只觉得触目惊心。 在京时,挂断电话就是两重生活,我和妈各过各的。回沈时,一切都带着短暂的意味。两个长期生活于两地的人,在相聚的融点上战战兢兢。就那几天的工夫,说什么都是对,也都是错。自己生活养成的坏习惯,被她看到了,也随口教育两句,只是不多说,倒像是对待远方来的客人。喜怒嗔怪伴随着层出不穷的小事一同生长,也可同时平息。 丝绒送来两张戏票叫我陪妈去。等到开幕之前,丝绒和三姨还堵在路上。妈和我先进去找座位。弯腰摸过黑黢黢的观众席,跟在妈身后,忽然就记起小时候,每逢周五傍晚,也是这样跟在她身后,进到礼堂里去看电影。记忆里总是迟到,荧屏光铺到青石地上,嗅一嗅周遭都是木椅子和卤鸡翅的味道。有伙伴早就在黑暗里呼唤,我也不敢抬头去找,只是紧紧抓着她的衣襟,摸索着一屁股坐到座位里。 那会儿小朋友都腻在大人怀里啃鸡翅,她不抱我,我就自己坐在宽板凳里。有时看着看着睡着了,睁眼便是她的扣子,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倾倒在她的胳膊上。她也没察觉我醒了,还全神贯注地望着屏幕,从她的脸颊望上去,是小刷子般的睫毛。她素日是那样忙,和她单独处在一起的时间,从不敢多畅想。 如今再坐在观众席间,椅背松软,大厅温度适宜,剧院提倡文明观摩,再没有卤鸡翅的味道,只是还常见小孩子腻在大人怀里。丝绒和三姨的位置空着,她把手搭在目录上。十几年过去,就像移了两个座位。 等那次假期结束,丝绒就要去美国做交换生了。三姨请我们去坐坐。长辈们都在客厅喝茶剥橘子,大冬日里的,也不知三姨从哪里买来那样红的橘子。几个小的都扎在厨房吃山药点心,丝绒吃了满脸面渣,我拣了纸巾替她擦,心里想着再过不了几日,纸巾下的人就隔了一个太平洋,手下不自觉就轻了许多,直轻到心里起了许多毛边。回身看到三姨不知何时已走进来了,就倚在幕墙旁。后来丝绒打越洋电话回来,说三姨跟她打听我的事,问我是不是谈了男朋友。我心知三姨敏锐,一个擦拭的动作就让她猜到。偏偏她是对的,从前我不会那样给对方擦脸,是别人教的。 三姨看得出,我妈看不出。几杯茶的工夫,丝绒他们下楼放鞭炮,我留在露台上打电话。北京常年黄色预警,沈阳不是,很容易就看到漫天星斗。没穿外套也不觉得冷,只觉得电话像暖炉,还挺烫手。妈忽然推门进来,我下意识调低音量,她却是丝毫没有察觉,还以为我在和哪位同学讲电话。 晚餐过后,三姨给丝绒理行李,从前编辑相册簿的本领这时候重新拿出来,只是更加用心,连摄氏度都考虑到,写了条子系在衣服里。丝绒早就被烦得逃得远远的。妈也劝,说让孩子自己理。大概是三姨给的爱一向充足,反而使丝绒一心向往我妈那种不成方圆的感情。妈要出门去郊外办事,丝绒央求跟着一起去,回来给我看相机,说是给妈拍了好些照片。我才知道丝绒已经很会为别人照相了,能把熟悉拍成陌生。 我看到妈对着镜头笑,还有那些长在田野里的麦穗。丝绒说在国道上换了一次轮胎,妈搬出工具箱,亲自动手,被丝绒拍下来。我努力将屏幕里的人和记忆中比对,像是一万张的拼图,拼上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块,最后一块被遗落在沙发下面。我努力在那笑容里分辨出过往,仿佛看到她坐在家长席的最前列,沉默地听着我的演讲。默诵了一千次的稿件,因为她来了,紧张得开口就是错。其实她不曾严厉对我,只是那双眼睛一旦执着地望向我,我便下意识地心跳大震。丝绒常说,小姑那种随性的性子,照顾我就如照顾一只猫儿似的,温润闲适,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近焦镜头将她的两道细纹清白地显出来,想必又是丝绒说了怎样的笑话,惹得她那样笑。时钟走一圈,母亲的身份于妈而言,总像是附属。多数时间里,她是偏执的上司,是常年航程里数超过万里的旅客,是站在商店货架前读说明的路人,是车后座放着网球拍的女人,却很少是一个母亲。她非线性地出现在我的少时生涯里,时光荏苒,并未留意我已经渐渐和别人有过一些弯曲的故事。 全天下的人都曾先于她猜到,借着丝绒、借着酒足茶饱,左右盘问。她最后一个知道,没有参与甜蜜的部分,却在终有一日,我心灰意冷地敲开自家的门时,仅仅凭着本能,在两三秒的时间里,便读懂了一个女儿不再掩饰的神情。 小时候晚上看了名侦探柯南,临睡前忌惮里面的凶杀现场,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从书房出来,看到我的房间没有关灯,进来坐到床沿边,随口哄了我几句,我居然就轻易睡着了。在北京上学,有时一连数日忙碌,等到闲下来反而难以入睡时,也曾记起那些时刻,被她轻轻拍着被子,一夜黑甜。只是等到假期真正回了家,又总是轻而易举地把这些忘到脑后,东一场聚会,西一场郊游,再想不到睡在她身边。 只有等受了委屈,才又忽然想起来。进了家门,外衣都没力气脱,就径直奔向卧室,直挺挺地扎到她的床上。鼻子被掩着,喘不上气,用力吸上一口气,倒把眼泪招下来。那时感觉到她坐到身旁,眼泪便越发汹涌,把最后一点妄图说谎的力气都冲走,也不敢翻过身面对她,索性就在被子里闷声流眼泪。 忘了那日最后如何被她挖出来,只记得洗净脸,坐到桌前吃了两口热的粥。眼睛被热气扑着,心里酸酸涩涩地泛上难为情,抬眼看她,果然是一副促狭的神态。她原本是要坐下陪我,大概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起身走了,留下我自己把那碗粥喝完。从此倒是像忽然亲近了似的,没有旁人时,也总引着我将几件心事拿出来与她分享。鸟雀频飞的乱巷,她开车穿过,人潮那样汹涌,她专注路况,也不清楚我的话,她有一句无一句地听进去多少。再去三姨家时,她陪三姨剥葡萄的皮预备做果酱,等到我路过时,瞥向我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笑意,倒是一副常常和三姨笑谈的样子。 很久之后才回想起那晚,她从餐桌前离开时,分明是流了眼泪。 人生到了拼搏的关头,人影湖纹见多了,越发开始思考时间。停下来就会想起小时候清闲自在的时光,竟比蒲公英还要自由几分。丝绒五岁时,家里养了热带鱼,我看了心痒,便也起了贼胆想养宠物。想了一圈还是想养小狗。可丝绒不爱小狗,说小狗吵,整日跟在人身后,是小麻烦精。偏偏我听了更向往,心里就盼着整日被跟着、被麻烦着,不再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那会儿丝绒正被三姨按在水盆里洗澡,手里胡乱抓着肥皂泡。我求三姨向妈说两句好话,后来话说到了,妈到底还是不同意。她常年出差,我跑到她面前求情提要求的机会不多,只有趁着她回家换行李箱,才能见面。只是等我说了一条小狗的万般好,她却早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个秋天就在怅然若失里溜走了。好在除了一条会哈热气的小狗能给儿童带来愉悦以外,院子里还有会爬的蚂蚁、会啄蚂蚁的鸟、会捕鸟的野猫勉强替代。我忘了小狗,年关将近,却忘不了每日在院子里等她回家。大雪无止境地下,不用一夜的工夫,就覆盖了整座城市。丝绒戴着三姨织的毛球帽来找我堆雪人,我蹲在胡萝卜桶前,忽然就听到她在身后叫我的乳名。 这些年我身边亲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那种浆制的编制信封尤其喜爱,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沈阳后期高速发展,商店再难见那种信封。出省游玩,各大观光区、商业区更是难寻。北京或许有,只是上学时常用电子邮件往来,已经和信封隔得很远了。丝绒去美国交流后,有一次寄回国的包裹里夹着那样一种信封,虽然已经被做成纪念版,和记忆里并不完全相似,还是被我抓在手里,欣喜了很久。 那只小狗被妈从信封里托出来时,丝绒就在身边。妈把小狗递过来,一时之间,我居然不敢伸手接,到底还是丝绒推着我的胳膊,直把那条温软的生命承下来。丝绒先发出欢呼,于是有了日后的白桦林。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撒开四蹄狂奔,我和丝绒追狗,妈追我们。除了白桦林,她也偶尔允许我带着小狗到单位等她。哨兵让我在亭廊里坐好,我听话,小狗不太听话,呆坐了两分钟,就咬着牵引绳向前蹿。红墙灰瓦,小狗在雪地里踩了串串脚印,我抬头猜她在哪一盏灯下办公,直等到接待室的炭火燃尽,她才远远走来。 丝绒在国外常和三姨视频聊天,有时碰上妈也在,丝绒就在那端给妈演奏钢琴听。妈退休后,对这一类时空移接的东西越发感兴趣,有时专门打电话问我微信动态、网页链接等细碎问题。我不耐心,妈问上两句我就着急挂电话。她只好随处跟旁人学一点,哪家的小孩子来做客,她便戴上眼镜,用两个甜橘子换人家“小先生”教几句。 我晚上下课回到宿舍,常常就看到她不知何时编辑了一大段文字,又附上几个链接,多是讲吃早餐、喝温水一类的科普文章,一同发给我。记忆里这样的事情总是三姨在做,如今好似一朝之间,她就做得头头是道了。寄到北京的包裹,从前都是家里的阿姨整理,近些年签发详单上逐渐变成她的笔迹。丝绒去美国前,三姨整理行李把字条连着衣服一同放进去时,她还劝。如今她寄来的保温杯内,也附着一张纸条,写着“已烫过”。 我在京回学校的路上给她打电话,她听到地铁进站的声音,便急着挂电话。我说不着急,边从黄线内退出来,坐到椅子上等下一班地铁。她正和三姨散步,须臾之间,听筒内家乡公园吹过的晚风,竟与地铁风如出一辙。她说我给她买的计步手环很好用,每天五公里,一直坚持着。她不知道那手环其实是有多处终端的,我联了一方到我的手机上,她每日运动了多少里数,在手机里都有显示。多数时候并不足五公里,她猜到我惦记,于是说每天坚持锻炼。 三姨也偏袒妈,不打小报告,接过电话只问我的近况。可往往我还没说,她已经知道了,后来听说是妈告诉她的。从小到大,我的事情妈一直不像三姨记丝绒的事情那样清楚,偏偏现在许多细枝末节,即使是周末安排一类的事,她竟记得比我还清楚了。等到学校休假再回沈,进了家门,发现她把从前堆积在玄关旁的机关报按着日期排列,也统统整理了一番。 丝绒那段日子也放假回来,电话里约定第二天到家里去。挂断电话前我对她说,曾经在报纸上看过几篇讲退休人员常见心理的文章。这些话被妈听到了,当下变了脸色。她否认不曾如三姨关怀丝绒那般待我,我本是顺着她说,忽然失口提到丝绒的相册簿。她不说话,餐桌前一时静下来,不多久她又像寻常一般,出门散步去了。 丝绒去美国五年,历经几任男友,最终还是与起初的那位复合,准备结婚了。五年时光如斯,丝绒远洋在外,她的事我也多是道听途说,三言两语拼凑出个大概,只知道学会去爱的途中任何人都难逃辛苦。一夕之间,喜讯传来,我站在露台上听电话,倒好像从前过年到三姨家去,漫天烟火下,和某个男孩甜蜜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 挂断丝绒电话,回身走进来,看到妈正清理茶具,旁边盆栽的土换到一半,就被她搁置在那儿。等到假期结束再回北京,她到站台送我,各式广播语里,她在我耳边说:“回去别委屈了自己。”我知道她还有半句没说,也知道那半句她定是不肯当面对我说的。她一向自信、果敢,偏在我的事上,惯于缄默。我点点头,就那样再一次挥别她,踏上回京的路了。 高铁加速至恒速时我睡着了,空调吐露新风,二十多年时光跑马灯一样在窗外盏盏点亮。树影间,许多前尘往事扑面,直教人深陷时空虫洞。想起一门叫做非线性剪辑的课堂,一条笔直悠长的剪辑线,可以承载各频各赫,顺接、混剪各式原始资料,可以顺序播放,插叙记忆,或是倒放重录,也可化整为零,重新归于寂静、无尽。她的身影从浩如烟海的生活碎片中显塑,在这条线上越发清晰。时空虫洞不知钻到了哪一层,睁眼竟重新看到年轻的她,从阿姨手里接过一碗黄澄澄的鸡蛋糕,忐忑地蹲到我面前。 看到她提着黑皮小箱去出差,进车子前,忽然回身对躲在窗帘后面的我挥了挥手。看到她用了近三十年的手机号码定期出现在屏幕上,看到计步手环反馈的信息,看到丝绒陪着她站在货架前认真读说明的背影。她是那样喜爱逛商店,成千上次的记忆里,丝绒站在她身边,从举着小手被她领着,到肩比肩,直至即使穿着平底鞋,也比她高上了一寸。大概在旁人眼里,我站在她身边时,光景也是这般变换的吧。 多少音貌曾在这条剪辑线上变换翻转,曾有颜色,有语言,有方向,曾被人所爱。常年混杂的记忆拼图,曾让我以为她是我的剪辑线,以她给我的出场内容,在这条交织着时间的线上,亦步亦趋,独自守着一份日益叠加的感情。如今想来,横不过都是时间的把戏,在同一条剪辑线上,玩弄着两个人。 北京回沈阳的高铁,到了站总能在人潮中望见她,有时穿及膝的羽绒服,有时穿着连衣裙。沈阳去北京的高铁不同,列车匀速向前,进入山海关以后,再没多久就会停在北京无人等候的站台了。从前我并不知列车驶动后,妈还会站在原地遥望许久才离开。三姨给丝绒理行李时悄悄告诉我,从此车子一动,我便越发感到不安。 如果不是丝绒结婚,要找从前赌气扔在我这儿的戒指,我大概永远不会去地下室翻那些箱子。几十年的旧物都在那儿了。旧玩具,旧报纸,还有小狗萌萌跑丢后被我扔掉的橡胶球。那一日地下室空气里充斥着盐的味道,或许也不是盐,只是一种童年和少女时代无法分辨的滋味。这种滋味,大概是只有经历了离别,委屈,在顺境中有过失意,在逆境中有过生长,才能得以辨析的一种滋味。 箱子里装的是照片。 从襁褓伊始,蹒跚学步,吃奶,吃粥,背书包,骑自行车,站在机场中央仰看指示牌。这些年不曾察觉的瞬间,竟也都一一被她拍下过,洗成照片,封在箱子里。地下室不见一丝尘埃,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年份,不知她曾来过多少次。 三姨细致,记录着丝绒成长史的相册簿一直是我放在心里的称。那日站在箱子前,才初初明白这世上存在的感情的谜底。原来汹涌的、无逻辑的生活碎片背后,早已藏了一条母亲的剪辑线。在这条线上跑出跑进,悱恻与释然,相聚与别离,是我的宿命。 吃粥的时候,她没有陪我到最后,我自己坐在餐桌前把那碗粥吃完。其实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她,是真的咸,我从没有吃过那样咸的粥。也再没有见过那样的碗。要吃到最后,才看得见碗底印着一朵精致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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