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七彩姑奶的忌日。 我独自一人冒着纷飞的细雨,驱车赶到离城北八十里外的翠屏山,在七彩姑奶坟前,从塑料袋里取出两个杯子,一个杯子里倒上少许白酒,一个倒上少许茶水,轻轻地放下,然后又拿出几样水果,放在碑脚石上。雨水淋湿了我的衣裳,我站了很久很久,说:“姑奶,细孙子我来看您来了!您安息吧!” 十年前的今天,埋七彩姑奶这一天,亲属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的人到场为她送行。要知道,姑奶可是一个疯了的女人啊!一个疯女人的葬礼,会给人带来不好的运气。但是,连我也没有意料到,有这么多的村民前来送行。那天,也与今天一样,阴沉、凄冷、细雨绵绵。老天在哭,亲人在哭,乡亲们在哭,雨水泪水化成怀念、祝福,与七彩姑奶葬在一起。 七彩姑奶是一个善良的农村女人,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她天生一副沙哑的声音,说起话来,就像哭过几天似的感觉。 记得我三岁那年,我的母亲病重,因父亲在城里工作,母亲就坐车去城里治疗。可照顾我就成了麻烦,母亲生病有气无力,无法照料我,那时我很顽皮。姑奶知道后,来到我家,送给我一个煮熟的洋芋,拉起我就走。由于平时姑奶就领过我几次,所以,我从不疏离她,与她很亲近。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要去城里治病,否则我不会离开她的,会跟她到城里,找我的父亲。我跟姑奶走后,在她家住了三天,母亲才来带我回家,我才知道母亲去县城治病回来了。在姑奶家的三天,她去哪儿都领着我,过河抱着我。记得那时很穷的,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地里做活。她总是在她的孩子们出门的时候,煮一碗面条给我,或打一个鸡蛋煎成荷包蛋给我吃。当她的孩子们回来时,我又与他们一起上桌吃饭。我后来回忆这一幕时,总会泪眼迷离。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叫我睡在她床的另一头。每天晚上,她都要花费很多时间洗脚。她先要解开缠裹在小腿上的布条,然后脱下她的鞋子。她的鞋子很小,鞋尖一边绣着一朵向日葵花。她的脚小得可怜,只有大脚趾头明显,其他的脚趾头几乎看不见。我伸手摸摸,感到困惑。她见了笑笑,说她那个年代女孩子小时候都缠足,就成了这个模样。 第二天上午,任凭姑奶喊我,我就不答应,装作睡得很熟的模样。她吓着了,赶紧过来,用手在我鼻孔那儿放放。然后又大声喊了起来:“细孙子,太阳照到屁股了!快起来,我给你煮好吃的。”要是平时,我听到好吃的,早就一跃而起。然而我还是没有声音。姑奶似乎感觉到什么了,叫我赶紧起床,她要把床单拿出外面去晒。我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起来了,果然,她发现了我画的“地图”。我的母亲始终不知道我在姑奶家尿床一事,其他的人就更不知道了。从此,我更加信任姑奶,与她无话不说,连我谈恋爱的事都告诉过她。 听母亲讲,姑奶与我们是一大家人,与我是一个姓,上数不过三代,老祖就是同一人。这么一算,真的是很亲。 后来,我出外读书,逐渐远离村子。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姑奶在我就读于县城时,曾经步行到学校看过我,硬是塞了一些吃的给我,其中还有煮熟了的鸡蛋。同学们问我她是谁,我说是我亲姑奶奶。 清晰地记得,她五十岁那年疯了!她最心疼的唯一的女儿患了不治之症,留下一个两岁的儿子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一个月之后,人们就发现她在家待不住了,四处乱走,头发凌乱,遇着人都要说她女儿的往事,甚至告诉人们,她的女儿现在投胎了,投在哪家她都知道,但,天机是不能泄露的…… 有一年我回家,在路上碰巧看见姑奶。看到她的模样,我心如刀绞,泪水滚落。不由分说,我就把她领回家,就像当年她领我回家一样。 回到家里后,我让她坐好。她一直在说话,我静静地听。我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忙着做饭菜。吃饭前,我拿一块毛巾给姑奶,要她洗洗脸,洗洗手。她说:“细孙子,你的这块毛巾很好看。”我听了,一看,这是我带来的,上面是几朵黄色的向日葵花。我突然想起她有过一双小脚鞋子,上面就绣有这样的花、顿时心里一酸,就说:“姑奶,我就送给您。”她听了很开心,把毛巾收在她身上的帆布挎包里,不断地向我母亲夸奖我,有出息,有孝心。 饭后,姑奶要走,她送给我一节红布条,亲自拴在我的脚跟上。 当晚,母亲给我说了很多姑奶的故事,很多令我感动,更多的是悲酸。她的两个儿子不忍心把她关在屋里,听不得她的哭声、哀求声,便任凭她到处跑,儿子们无法照顾她,做好的饭她没有来吃,因为不知她在哪里。 七彩姑奶的善良,在她疯了后更是达到了极致。时常见到她打扫村子里的道路,捡河里飘着的垃圾;常常看见她把溜进地里吃庄稼的牲口赶了出来;那些没有桥的浅河面上,都有她找来的石头,隔一步放一个,让人们好过河;那些田间地头的沟沟坎坎,都有她亲自做的“木桥”,用几根木头捆起来放在沟上,供人们行走方便;她有时把走远了的小孩子领回来交给孩子的父母;有时,把骑单车的人不小心掉下来的东西拾起,大喊着,追上去…… 姑奶的生命,终于定格在那个四月。四月十九日中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大坡公路,与往天一样,来往着车辆,尤其是拉煤的大车,轰然驶过。 白塔桥下,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大的孩子折下几枝柳树枝,编成柳枝圈,戴在头上,就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一样,得意的神色跃然脸上。然而高兴之余,却忽略了一个更小的孩子,他已经从路边斜坡上爬上来,突然跑上了大坡公路。 就在这时,一辆拉煤的红色大货车,正嘶叫着快速驶来。旁边地里做活的孩子的大人已经看见,救援根本就来不及,吓得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影一闪,那孩子被拽住,并被推到旁边的地里。而那个人影,却被车子卷入车轮下……这个人影就是七十八岁的七彩姑奶。 她的名字,叫朱七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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