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喊她“娘”,但我知道,从第一天开始,她是实实在在把我当作她的儿子来疼爱照顾的。 下乡插队那天,知青们都被生产队员接走,剩下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等。她进来的时候,带着亮堂的笑容,脚步利落,衣服打着补丁,洗得干干净净。“孩子啊,你饿了吧。”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像树皮一样粗糙。第一眼看见她我就觉得亲切,心里暖乎乎的,我想如果母亲在世的话,应该就是她这个样子的。 她牵着我的手回家,她的六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他们停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二伢子。”她说,又朝孩子们解释了几句,几个孩子就“二哥、二哥”地喊了起来。我当时只有十五岁,性格脆弱敏感,当即差点落泪——我真希望这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娘。 我们围着桌子吃饭,火炉上煮得喷香的肉像长了翅膀似的,频频飞进我的碗里——她不断地给我夹菜,却叫别的孩子不要抢菜。我后来才注意到她家的屋子很破,茅草顶,土坯墙,房间里光线暗淡,角落里缩着同样昏暗的家具,然而她的脸色是明亮的,眼睛是明亮的,屋子里总有欢笑和快乐。 她知道我四岁便没有了母亲,“走资派”父亲一天到晚挨批斗,童年不幸。她对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格外疼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物质匮乏、粮食短缺,很多人家吃不饱,她那么多孩子张嘴要吃饭,更加困难。第一天为了招待我这个城里来的知青,她弄了一碗小炒肉。后来我的饭碗里经常埋着一只煎鸡蛋,当我发现这是她对我的特别照顾时,我感到十分羞愧。 有天晚上,我在公社河边挑石灰,回家很晚,又累又饿。她以为我在砖厂食堂吃,没有给我留饭,又心疼又自责,赶紧掏鸡窝。惟一的母鸡又下野蛋了,急得她手忙脚乱,提着一盏马灯出门找野蛋。篱笆边,竹林里,荆棘丛,她总能找到,这一次也不例外。韭菜煎鸡蛋的香味很快飘了一屋。看着我狼吞虎咽,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吃完饭才发现她额头冒汗,浑身颤抖,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后来,我们抬着她赶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说再晚一步,可能就丢了命。原来,她找野蛋时被银环蛇咬了,银环蛇有剧毒,她忍着痛,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给我做好了饭菜。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里就一阵刺痛,我发誓要好好报答她,可我做得并不够好,甚至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我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喊她“娘”,但我知道,从第一天开始,她是实实在在把我当作她的儿子来疼爱照顾的。有一阵我在大队砖厂劳动,吃住都在砖厂,娘隔三岔五送来鸡蛋、河鱼、坛子菜,顺便洗干净桶里的脏衣服,每次都要嘱咐我注意安全,莫让机器伤了。有天下午,娘突然疯了似的跑过来,边跑边喊,见到我就紧紧地抱住,“二伢子啊,你活着啊”,泪眼婆娑,又哭又笑。原来,她听说队里死了一个知青,以为是我,一口气跑了三公里地。 知青生活一晃两年多,我获得机会参军去部队。娘从知道我要离开的那天开始,什么也没说,夜夜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织毛衣。她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人,她更擅于插秧、做饭、喂猪打狗,但她认真、笨拙、固执地要完成一件自己的杰作。偶尔喊我过来站着别动,拎着半成品往我身上比划。有几回我看见她偷偷抹眼泪。我心里也很难过。对娘的依赖与感情,使离开变得艰难。娘总是笑眯眯的,为我骄傲。 我服役的空军部队在湖北,我没想到,娘会不远千里来部队看我。她没出过远门,又晕车,一路上粒米未进,还一路呕吐着到了部队。我和娘几年没见,本应该是我去看她,却让她这番辛苦颠簸,心里十分愧疚。我带娘参观机场和飞机,望着一排排军用运输机,娘像个天真的孩子。我突然想带娘坐一坐飞机。恰好战友执行任务,我在调度室办理家属乘机证。这一次飞行,成了娘一生最自豪的大事。 我复员回到地方,离娘近了很多。娘也更见老了,每次看她,我心里总是希望她别老得那么快,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孝顺她,享受眼下的好日子。娘健康快乐地活着,八十岁时突然病倒。在病中,我多次去看望她,然而娘终于走了。别人告诉我,娘临死时眼巴巴地盼望见到我,我却因为忙于督查土地整理项目,没有守在娘的身边,辜负了娘临终的期盼,更辜负了娘对我的深重恩情。临出殡的那天,我跪在娘跟前,心如刀割。如果我攥着娘的手,像娘牵着我的手回家那样送她离去,此生便不会有这么大的愧疚与遗憾,娘也会更加欣然安慰。(作者:胡跃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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