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高三,在一所省重点中学就读。这所学校素以高升学率和管理严格闻名,考进这所中学,据说“等于一只脚踏进重点大学的门”。 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记得每一天和另一天有什么区别,就像我不记得一张试卷和另一张试卷有什么区别。我只记得做不完的习题和睡不醒的早晨。桌上的辅导书堆砌成碉堡,我们是疲惫的狙击手,躲在碉堡后面。我还记得黑板左边贴着“书山有路”,右边贴着“学海无涯”,正上方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张”和“严”中间有一面小小的国旗。后墙的黑板报似乎一年多没换过了,红色的粉笔勾勒出“飞扬青春,梦想成真”八个大字,有些暗淡。“真”字缺了下边两点,大概是被某个冒失男生蹭掉的。 午休时,校广播站有个点歌栏目,大多是女生祝闺密生日快乐的,偶尔也有男生点一曲Beyond或者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大家一边吃着盒饭,一边静静地听歌。这是我们难得的闲暇时光。 红喜是个农村娃,戴一副土得掉渣的近视眼镜,球鞋永远灰扑扑的,衣领永远油腻腻的。红喜不善言辞,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做题。其实,谁又有真的朋友呢?同学大多来自工薪阶层或周边农村,在这个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高考是翻身仗,是跃龙门,是毕其功于一役,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唯一机会。“多考一分,干掉几万人。”我们同病相怜,又彼此戒备;我们抱团取暖,又互相提防;我们是貌合神离的战友,我们也是暗中较劲的对手。 红喜学习不行,或许是底子太薄,或许是中考花光了他全部的运气。他认真听课,努力做题,熬夜背单词,日复一日把自己埋在碉堡里,却始终不见有起色。月考成绩公布,红喜依旧是全班倒数第一。他挠挠头,一脸无奈,对试卷上惨淡的分数报以更深的沉默。 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对那些“无药可救”,即铁定考不上一本的学生,会安排转校,以免他们拉低一本率,影响学校的“声誉”。在一次例行班会上,班主任宣布,红喜将转至县二中,一所普通中学,下礼拜就走。 大家转过头去看红喜。红喜像是早已知道这结局,低着头一声不吭。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以红喜的成绩,离开已是定局。 一阵交头接耳。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准备讲下一个话题。 谁都没想到,阿菲站了起来。 阿菲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那种女同学——瘦小,内向,中规中矩,没什么存在感。只见阿菲涨红了脸,声音颤抖着:老师,为什么要让红喜走……这是不对的。 教室里一片寂静。班主任的表情有些尴尬。他干笑了一声,示意阿菲先坐下。 阿菲仍杵在那里,倔强地抬着头:老师,这是不对的。 这个,这个是学校的决定…… 阿菲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是老师,你知道这是不对的。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零星的掌声顷刻间化作狂风暴雨。我们像如梦初醒,使劲地拍着巴掌。几个男生高声喊,“凭什么赶红喜?”“红喜不能走!” 班主任徒劳地挥着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没人听他的。 我们从来都是最懂事最听话的孩子,十多年的教育从未教过我们质疑和反抗。我们循规蹈矩,我们唯唯诺诺,我们患得患失,几乎忘了自己正青春年少。然而此刻,仿佛是血液中的叛逆因子被点燃,所有的人站了起来,叫嚷着,宣泄着,肆无忌惮忘乎所以。我们敲打着桌子,大声喊着红喜的名字,不知是为红喜,还是为自己长久被压抑的青春。 红喜愣住了。他傻傻地看着大家,扑倒在桌面,失声痛哭。班主任脸色铁青,额头沁出汗珠。他僵立了一会儿,愤愤地摔门走了。 这事闹得挺大,全班被通报批评,班主任挨了骂。可到底还是没能留住红喜。那一天,我们正上着早自习,红喜的父亲来了。他弓身站在门外,带着最谦卑的表情,翻起的裤腿上沾着泥巴,像是刚收完三亩水稻。 红喜双眼红肿,抱着书包走上了讲台,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好多女生哭了。黑板报上的“飞扬青春,梦想成真”,不知何时已换成“红喜,没你不行”。 此前,我们几乎从未视红喜为朋友。这个沉默孤僻的男生,不经意间引发了一场青春风暴,然后用背影告诉我们离别的重量。 中午广播时间,传来女主播的声音:“高三(5)班的红喜,为全班同学点歌。他想对周阿菲同学说一声,谢谢你,祝你长命百岁。” 我们哈哈大笑。这个红喜,真是土得可以。阿菲也在笑,随即捂住嘴,眼角噙着泪花。 现在想想,在那个男生女生几乎不说话的年代,这大概是一个农村孩子最真诚质朴的祝福吧。 熟悉的旋律响起。那一瞬,我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于是我闭上眼睛,假装专心听歌——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 要奔向各自的世界 没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 和那段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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