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俯身向前走着,父亲低沉的、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到都到了,你慌什么慌?”我站在原地,弓下腰,扭头看着父亲。父亲微恼的、胡须拉杂的脸上挂满了汗水,滴滴答答,不住地往下掉。尽管我穿了新买的“回力鞋”,尽管不过上午八九点钟光景,但太阳已早早地翻过县城东面的落溪山顶,直直地照耀着城厢粮站门口的斜坡,斜坡是干巴巴的水泥铺就的,经过连续几天烈日的暴晒,散发出熊熊的热力,感觉像赤足踩到火盆上。我背过双手,扶住腰间的麻布口袋,直了一下腰,双肩顷刻间如释重负,可手一松,沉重的酸悠悠的感觉便再次裹满了双肩。我其实一点也不慌,只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城厢粮站,心里无法抑制地有一点小小的激动;父亲说我慌,想来是嫌我走得太快,父亲好多次说过,路是一步步走的,慢是一程,快也是一程,不必要急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走了那么远的路,双肩那么沉,加上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我想不加快脚步都不行啊。但是,我没有反驳父亲。父亲的背上也背着帆布口袋,而且装的比我多了一倍还不止,鼓鼓囊囊地压在父亲背上,走平路时还没什么,遇到上坡,父亲微驼的腰身便不得不更深地弯下去。见我停下了脚步,父亲笑了起来,我的小心思,他似乎早已洞穿。一年前,我初中毕业,因为父亲管理的茶园经营遇上了麻烦,我几乎放弃了中考,后来勉强参加了考试,结果却可想而知。新学期一开学,父亲便偷偷跑去学校找老师替我报了名,要我去复读。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要我去复读的时候,我没答应也没反对,父亲笑着对我说:“去吧,我知道你不甘心,我更不甘心啊……”几天前,我从学校拿回录取通知书,交到父亲手里,像顺利完成了一件父亲交给的作业。父亲把通知书捧在手心,像捧一件珍贵的易碎品,父亲笑了,他的言语更深刻地说明了他内心的兴奋:“我就知道么,我儿,不该像我,一辈子窝在溪头沟里的!”父亲还说了很多的话,其他的,差不多都是喃喃自语,近乎语无伦次了……转眼就到了八月末,录取通知书上的开学时间越来越近,再不把“粮食关系”转到学校,开了学我就将无饭可吃。这就是我和父亲兴奋且急切的原因,父亲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是因为父亲习惯了把自己的情绪藏在在内心里。城厢粮站的院坝是平平展展的水泥地,当空的烈日下,水泥地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镜面,隐约地反射出热辣辣的光芒。我和父亲汗涔涔地走过院坝,活像多年后我在汗蒸馆滚烫的木地板上踱步。收粮大厅里空空旷旷的,没有了太阳的暴晒,热力自然减小了不少,放下帆布口袋,浑身刹那间就清清爽爽的了。收粮大厅里摆了一架磅秤和一张竹制座椅,却没有人。我和父亲背着玉米,一大早从溪头沟出发,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来交粮,却找不到收粮的人。父亲将鼓鼓囊囊的帆布口袋挪到磅秤边,撩起衣服擦了擦眼角的汗水,开始以磅秤为圆心转着不规则的圈儿。一边转圈儿,一边四下里张望。收粮员在院坝角落出现的时候,父亲正转到面朝大门的方向,等父亲发现时,收粮员的身影已经站到了帆布口袋前。“打开。”收粮员说。收粮员指向帆布口袋的手里握着手绢,却一点也不影响他伸出食指,倒是另一只手里端着的白色陶瓷茶杯,因为他身体的晃动,接连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响动,有几滴茶水沿着杯沿滴落了下来,收银员赶紧收起握手绢的手,飞快地摁住杯盖。我和父亲七手八脚地解玉米口袋上的绳结。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绳结打得太死,我解开了老半天,父亲还没能解开。在收粮员的注视下,父亲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后来父亲索性低下头,大开的嘴巴不由分说地含住了绳结,双手死死地抓住帆布口袋,下颌接连甩动了几下,很快扬起脸来。父亲满脸通红地牵着帆布口袋的边,露出口袋里黄橙橙的玉米。收粮员拿眼瞅了瞅父亲,端起茶杯,押了一口,然后探着头,朝父亲身前的玉米口袋瞄了一眼:“晒一下。”收粮员说着,又一次伸出握着手绢的手指了指亮光光的水泥地面。父亲的身子一下就挺住了,父亲交过多次粮,但父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昨晚刚刚从火炕上取下来,又连夜手工瓣下的玉米粒竟然还需要晾晒。父亲想说什么,可收粮员丢下那句话就转身走开了,父亲张开嘴,面对的不过是一张摇摇晃晃的背影。父亲噎在那里。我看着父亲,又看看越走越远的收粮员,也噎在那里。收粮员的身影是接近十二点时出现在磅秤边的。父亲站起身,迎着收粮员,抖抖擞擞地走上前去。父亲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就在父亲张开嘴的一刹那,传来了收粮员的话:“搞什么名堂?都快十二点了!”父亲浑身一怔,双腿不觉间开始闪动,险些跪倒在地。收粮员说完,又要转身离开。父亲的脚步那一刻突然变得出乎意料的迅捷。父亲冲到收粮员跟前,挡住收粮员的去路,哆嗦着,变戏法似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收粮员离开以后,父亲便带着我,将玉米倒了出来,又一点点在院坝里摊开,中途,父亲叫我一个人守着,他要出去上个厕所,如果没猜错,那香烟应该就是在那时候买的。父亲一手捂着香烟,另一只手抓住收粮员洁白的衬衣口袋,准确无误地塞了进去。父亲的动作之果断之迅捷,让收粮员一时没回过神来。“你—”收粮员的眼睛鼓得浑圆,盯着父亲,只吐出一个字便紧闭了双唇。面无表情地回到磅秤边,收粮员指了指父亲,又指了指玉米口袋,心领神会的父亲一下明白了收粮员的意思,飞快地将重新装好的玉米口袋搬上磅秤,又飞快地跟着收粮员走进院坝边的粮食仓库。父亲从仓库出来的时候,双手拿着空帆布口袋,昂首挺胸,活像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士兵。跟着父亲往回走,走到城厢粮站大门的时候,父亲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天空,正午的阳光映照下来,父亲的脸上立时呈现出一种雕塑般的光彩。那是1990年8月。那一年,我16岁。2013年夏天去正西街,看过文化馆残破的院落之后,我就径直去了街口。昔日的城厢粮站不知什么时候改建成了住宅小区,名字是响当当的四个字:龙府花园。门口的斜坡倒还是多年前的水泥地面,表面的坑洼似乎更多了。我站在街口望着斜坡,满脑子都是那个八月,父亲留在城厢粮站门口的身影。这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从我身边经过,缓缓地、目不斜视地朝斜坡走去。老人颤颤巍巍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风一吹就可能随时倒掉的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注视着老人长满皱纹的脸,几乎惊叫而出—老人的面容,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收粮员,只是,他的样子比我父亲的现在还要苍老。我不敢肯定,如果我真的惊叫而出,会不会把他吓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