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好好吃饭哦!” 从家里搬出来时,老妈这样强调。 强调归强调,其实老妈很清楚,自认“吃货”的我,从来就不会在“吃”上委屈自己。这一点,用老妈的话,是打我奶奶那儿遗传来的。 我奶奶是好吃的人,她总爱说:“吃,就要好好吃!”有个特别深的印象,大概是小学暑假的某一天下午,她美滋滋地从一个小罐子里夹出一条看不出是炸过还是炖过的小鱼喂到我嘴边,“尝尝!”她说。我一口咬下去,鱼肉鲜咸酥软,几乎入口即化,其味美,那个年纪的我根本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儿。我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老太太瞬间乐开了花。 我一直都记着那个表情。那么的,单纯,又丰富。 一个人得多么热爱“吃”,才会因为一句称赞,便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一直都记得。可口的零食可以在奶奶那里讨得到。它绝不是超市里的什么东西。你要的味道,奶奶那里总是有。还总是不同的花样。 不用说,我最终长成了一个,嗯,富有研究精神的“吃货”。每有余暇,除了看书,最大的乐趣就是翻菜谱。少时翻书,现在改为翻各种美食APP,然后自己试做。 但老妈对此却另有看法。事实上,她着实做得一手好菜。尤其一道红烧肉,铁锅爆炒上色,砂锅小火烹煮四小时以上,瘦的酥软,肥的莹润,绝对是可以摆上星级酒店饭桌的佳品。只是,在老妈看来,“好好吃”的意思,就是“正儿八经地吃饭”,除开一日三餐,其他一切都只能算作“零食”,过多油气而又“成分不明的零食”对身体不利! 一边是妈妈的十足理性,按部就班,一边是奶奶的花样诱惑,我不可救药地背叛妈妈,成了奶奶的吃粉儿。在我看来,美食不只是“吃着好”那么简单,应该还有对“活得好”的细读,自美,也美人。那里面有日子的点滴,有光阴,有爱的细碎。 少不经事的我并不知道,我无意中让妈妈和奶奶间多了看不见的怨绺。两代人的观念、习惯,两个女人间的日常相处,因了爱,因了我,和气和热闹中不免时出纠结。 爱口福的我固执地认为老妈的生活过于刻板,观念老旧。我俩为此还不只一次地争论过。但无一例外,每一次都会被老妈摆上桌的“家常菜”瞬间秒杀。老妈的家常的确不家常,但我好像从没有跟妈妈提起过。我只能一边闷不吭声地吃,一边慢慢背上了小白眼狼的心理阴影:吃着妈妈的美餐,却多念的是奶奶的好。 我从没有想过,这对妈妈来说是一种不公平。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伤害的话,我真的不知道妈妈的心里存了多少忍。我只知道,我和妈妈之间,多了越来越无法沟通的问题。我将此归结为“代沟”。 要命的是,我陷入了美食的魔界,琢磨起面点和烘焙来,且勇往直前,锐不可当。 一次次地发酵失败,我一天天“没正事”又添堵捣乱的样子,终于惹恼了妈妈。 一天,我翻找资料琢磨失败的原因,正看得心躁,听见老妈不停在念叨,便忍不住顶回去,“我要搬出去,再不受你管了!”我疯了一样甩出去连自己都被吓到的狠话。 老妈瞬间熄火。 她瞪了我一眼,做晚饭去了。 我呆愣了一刻,索性破罐破摔,不去想它。 大概两个多月过后,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晚上,老妈没事儿人一个,平心静气地过来说:“咱家出租的房子到期了。我和你爸打算收拾收拾,给你住。” “啥?”我有种大脑死机的感觉。 她又瞪我一眼,“你不是总说要一个人住!我想了想,你也是个大人了,是该自己住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哼叽着,“好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半个月过去,我搬家了。 我终于要到我要的自由。一个人住了,想怎样就怎样,想多晚就多晚。 那之后,我变着样儿给自己弄吃的,三明治披萨意面、面包蛋糕饼干、蛋饼虾饺小馄饨……我不厌其烦地格式着一个人的美食盛宴,还不忘“秀”到朋友圈里,在他人的点赞和拉仇恨中,嘎嘎得意地过着一个又一个小美日子。偶尔,会有一种说不清的焦灼闪出来。 周末初雪的那个下午,我将揉好的面包推进烤箱,这一次我加了蔓越莓和榛果。室外的雪花有一搭无一搭地,有些漫不经心。我蹲在烤箱前不由也有些发呆。眼觑着面包以可见的速度膨胀着,毫无预兆地,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场景:狭窄的厨房,些微油渍的灯泡悬在厨房,微薄的烟气。妈妈偏瘦的背影站在灶台前,一面哼着歌,一面麻利地关火盛菜。稍顷,她转身弯下腰,手持双筷,上面夹了块酥香软烂的炖肉,“尝尝!”对,“尝尝!”她会语速欢快地对你说。 “尝尝!”久没听到的声音啦!我忽然想在初雪后的第一次降温里,赖回到妈妈那里。 当晚我就跑回了家,一面把刚做好的面包塞给老妈,一面急吼吼地说,“我要吃红烧肉!” 老妈瞪了我一眼,“回来就麻烦人。”一面说着,一面就去了厨房。 我蹲在一旁,看着微暖的灯光里,已经差不多可以被叫作“老太太”的老妈娴熟地改刀、拾掇葱姜、点火、倒油、炝锅……滋滋的烟雾蒸腾中,熟悉的菜香气,一下子扑了我的眼睛。 我闻到了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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