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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木之桥

  一  一步,一步;每挪前一步,筋骨就抽搐一下。  我窘迫地抬头,看着前面不时停下并向我回转身来的女儿。我读出她微蹙眉头里的催促声:快点呀!我当然明悉女儿此时的心情,可我的脚,准确地说是我的右脚,无法顺应大脑的驱使,只能一踮一瘸地往前挪动。  这是全省唯一一所综合性艺术学院。这是校区唯一一条纵贯前后门的景观马路。寓居此校接受美术高考强化培训已近三月的女儿,几乎每日将这条马路作为课间饭后松弛紧张神经的“放风地”。然而到了今日,惯性视觉中的风光带,蓦地成了她从培训点走向美术高考报名点的全程线路。它像一个赫然伸出的破折号,表示着向若明若暗的生存目标的进发;更像一段连通中世纪角斗场的甬道,被推入者别无选择,惟有强打精神往前走,全身心投入命运的赌博。  从起点出发,迈着小象一样劲健步伐的女儿,因为需要我的安抚性陪同,便无可游离地与我的脚牵扯在一起;而我的脚,准确地说是我的右脚的跟骨,却因为前一天出差途中,上车时被车轮挤压,而暂时失却双脚和谐行走的功能!  以左腿为中心,以踏于马路的左脚脚掌与踮于马路牙子的右脚前掌为基本点,我用一种准瘸式“行为艺术”,将腿脚健全的女儿,送上了报考艺术院校的线路。我无以辨析这条线路的意义,我只知道长约300米的路段,尽管大致呈直线,但中间拐了一个弯。这个弯在女儿年轻化的脑子里是省略的,宛如头上飘逝于青天白日下的流云。时下,她的意识已箭一般射出,穿越理应明朗确也明朗的“人间四月天”,射向人生既定程序中的一个目标。  目标就是距学院前门约50米的一座教学楼的门厅。我们父女俩像征战中失散的老兵和小兵,好不容易赶上大部队,一支排列至校门口的长长的队伍闪入眼帘。并非向我们列队欢迎,而是机械地进行着制式教育中的一道算式作业。望着局部弯曲、整体却呈直线的“一字长蛇阵”,被两名保安监守着的“口字”门厅一节节吃进,又不时被续接的“蛇尾”一节节抻长,女儿的眉头又一次蹙起。我很难认定此刻她的忧虑,是否多半出于我的无力长时间站立的脚,反正一个试图“走捷径”的想法,在她对无一熟脸的报考队伍的扫视中生成。  人生的“捷径”大抵是弱势者的无奈选择。女儿小学六年,功课一直“优秀”。升入中学后,不知是女孩子的智商发育赶不上年龄递增的速度,还是课桌上蹿升的脑袋赶不上堆积的课本高度,初中三年的成绩日渐下滑,而到了高中阶段,经过轮番轰炸式的考试, “文化”验证已沦为“一般”,按她就读的那所中学的高考概率估量,连“本二”也甭指望排上座次了。在离毕业仅剩一年的“倒计时”敦促下,一条“美术速成”虚拟的抛物线,从一个对美术并无爱好的女孩子的侥幸心理中弹起,越过分差的鸿沟,抛向祈望的彼岸:美术类考生如若专业过关,文化总成绩省控线比普通类考生可降低100多分哩!让我这个一度六神无主的家长,豁然闪现“柳暗花明”的心境,认同并怂恿女儿走向被美术美化着的“又一村”。  此刻,女儿的目光落在队伍前列某一点。我一步一瘸地走近这个点—一名陌生男孩面前。这个被女儿认定的“可以通融”者,未等我“不好意思的意思”表达完,就往后退了退,示意女儿插入他前面的空当。我心头一热,真弄不懂这个一脸阳光神情相貌平平的男孩,何以成为情急之中女儿“抛物线”眼光的准确落点。抑或是那眉眼间不易察觉的忧虑,瞬间曝光于同类情感的胶片。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心灵密码。  很快成为“蛇头”的女儿、男孩及前后一拨人,从兜里掏出早已备好的报名费,被“老虎机”般的门厅一口吞进。女儿的身影倏地被一片躁乱湮没。远远望进去,但见一条条攥着人民币的手臂,争先恐后地向报名桌伸去,以求尽快兑换那张塑封成正统而权威模样的专业准考证。虽然我知道,今明两天,在全省几个报名点上,共有近2万人这般心甘情愿地伸出交纳80元钞票的手臂,将有160万元的预算收入如期填入教育主管部门的大腰包,但眼下对女儿微观踪影的捕捉,消解了我对宏观背景的思量;我的渐渐酸麻、无力再站下去的腿脚,更迫使我放弃对一个高中毕业生考大学须交报名费是否顺理成章的问题的琢磨。我只盼望女儿尽快完成这一程序,出现在我面前。  呵,终于出来了!我的年轻的女儿,手持一张印有本人头像和号码的特殊证件,像胜利走出考场一般,满面春风地向我奔来了。  二  紧闭的一楼大门准点打开。随着楼外数以千计全副“武装”(肩挎画夹,手拎笔具箱,颈吊准考证)的考生一阵骚动,癸未年春天的这个上午,这一全省美术统考生应考“素描”科目的入场进行式渐渐拉开序幕。  就在融入队列的女儿向前挪动脚步的一刹那,我幽幽的眼光从她以及与她一样掩不住凄迷情状的相似面孔上闪过,投向这幢堪称艺术学院招牌的美术学院大楼。隔日大山一般的高楼暗影,宛若悄然施法的魔幻,将楼外纷纭于光灿灿太阳地的鲜活生命,引入黑魆魆一片的楼侧甬道,继而一个个吸入其迷宫般的、企图让身临者大脑空白化的楼内考场。乍看去,行进于仄逼甬道上的队列直线,仿佛一支开赴阵地的义勇军,其实,此般景象的营造者并非考生队伍,而是近旁一边移步送行一边作最后叮咛的家长队伍。  目送女儿的身影进入禁区,我分明感到一根连接父女情感的直线,被把门保安的警戒目光截断。两名保安均四十大几岁数,想必孩子也已接近高考年龄,而时下这两张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孔,冷峻地充当着折射考场气氛的第一道具。直面他们的职业目光,我只能戛然止步,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湮没在仓皇奔向楼梯口的人群中。那纷乱无序的脚步声,全然消解所谓高考大军的群体意义。一楼到五楼所有教室成了次第设置的考场,一条隐形传输带在无言的指令下启动,将自下而上螺旋式运转的考生们,分流到被严格秩序规范的区位上。女儿将在四楼某室既定考位落座,落入一个特殊时空凝结的“网格”。在无一丝外力可借的处境中,她只能依凭并无底气的自我,在一场无可回避的阻击战中孤身一搏了!  入场时间稍纵即逝。开考后的整幢大楼仿佛从白天一下陷入深夜,显得异常静寂。我伫立楼下,不敢多想考场上那凝固一般的空气,不敢多想囿于其中的女儿如何抵御这真刀真枪的三小时,只觉得她已真正出离,离我是那么地邈远。不是相距的长度,而是相隔的高度。一层层企图对抗地心吸力的楼板,将一拨拨考生悬置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间;似乎离地愈远离天愈近,就愈能体现现代科举的格致。高考与高楼,联袂创作着一幅“高处不胜寒”的摄魂大写意。  六年前,女儿上完小学的那个暑假,曾随我到省城游玩。抑或是一种下意识使然,我带她走进了中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江南贡院”。作为“六朝古都”的一处文化遗址,它竟坐落在当年达官名妓财色征逐的烟花之地。或许,文化的功名之冠,本就附着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功利之身。可当我一间一间地参观了设置在平房里的考场,我才知道对于大多数经年寒窗苦读,以求一朝出头的古代书生,他们毕其功于一役的比试场,分明是一道鬼门关!每个应试士子囿于一方仅2立方米的仄逼空间,既要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对付那几篇题旨艰涩的八股文章,又要在这鸽笼般大小的号舍内,对付生理上无法省略的吃喝拉撒睡。时值“秋老虎”发威的阴历八月,置身“闷罐子”的考生,在燠热的煎熬与焦虑的蚕食中,一个个“两眼昏懵,气不能出”,面对仿佛满纸咒符的考卷,或耷拉蔫蔫的脑瓜,或瞪着绝望的眼睛……考期9天7夜,时光仿佛从里到外长出芒刺,那些身体孱弱与心性脆弱者,一旦扛不住这炼狱般日子的折磨,其结局不是在大病中溘然倒毙,就是被钻出的毒蛇活活咬死,甚至或用烛签自刺身亡或悬梁自尽。在这里,时间的杀伤力远甚于空间。时间将空间变成一具窒息生灵的棺材。我忽然后悔将女儿带错了地方,好在那时她还小,忽忽悠悠的目光里,依然闪现“生活在别处”的天真。  其实,“生活在别处”是一种角色的命定,与主体意识无关。此刻,阻隔于高墙壁垒下的我,事实上也沦为局外人。相对于女儿绷紧神经的三小时,我所拥有的时间已然虚空。我恍若梦游的双脚,在三三两两聚拢的家长身边穿行。我无意参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既然所有的揣测、担忧和希冀显得毫无意义,所有的经验抑或道门无法协同应对考场内叵测的变数,就只能将可怜的“天下父母心”化为虚无,任由掌控结局的“运气”去定夺了。  来去无线路、好恶皆随意的运气,什么时候以何种面目降临到谁身上,是谁都难以猜度的“斯芬克斯之谜”。十多年前,为谋取一张文凭,我在省城某名牌大学亲历一连两天四场的入学考试。我坐在考场靠后且打边的位置,身侧的墙壁似乎给予忐忑的我些许支撑。每一场考试,我总是最后一个交卷,而几个不会先撂下的难题,就是挨到最后时刻,于“福至心灵”中疾速做出的。如是“运气”,恍若独特时空坐标上乍现的奇妙“函数”。女儿能否感召类似“函数”,就看她的造化了。时下,我别无它求,只望她就座的空间舒张些,应试的时间充裕些……  时间的运转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从大楼内传出的终考的电铃声,像骤然叩击耳膜的防空警报,让我的心一阵发紧。我伫立在门厅口一侧,愣愣地望着一拨拨从高楼上螺旋而出的男女考生。一张张轻快的、紧绷的、欣悦的、沮丧的、活泛的、麻木的脸孔相继从我面前晃过,最想看到的那一张却迟迟没有出现。足足等了十多分钟,女儿才慢吞吞地走出门厅。一场鏖战后,我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我默默地望着她,力图从她的无表情中勘测出“情况”。而她微微一咧嘴角的神情,不啻是让我读出一份“情况简报”的标题—就那样吧。  那样—那一个“时空坐标”,俄顷从女儿忍不住的讲述中浮现。她说她的考位避开了模特的正面,坐在与他成四分之一夹角的最侧面,正是她培训中练得最多的一个角度;她说有些部位画得不满意,擦了画画了擦的耗掉不少时间;她说只剩5分钟了,模特的两只手还没画,便使上近几天刚刚学到的简易法,用笔勾勾,用手抹抹,好歹在铃响时完了工交了卷,感觉画得还行……我没说什么。我无法从她的主观表达中辨认出“运气”的成色。  下午的色彩考试几乎是上午的翻版。在同一地点,苦苦候场的我等来了迟迟退场的女儿;用同样语气,女儿又开始了她的“运气”讲述……不知为什么,我听得有些走神,倒是一名把门保安的感叹,一字不漏地钻进我的耳朵:唉,真难为这些考生了,明年的今天,就轮到我小孩喽!  我转过脸,定定地望着这名保安。偏西的太阳像一束追光,柔和地打在他半边脸上,使那深陷于眉骨下的眼睛,闪映出一团忧戚的父爱—哦,此刻的保安全然脱出角色的躯壳,还原成一名与我同病相怜的家长……  三  二十多天后,美术统考成绩揭晓。在满分为400分的素描色彩分中,女儿拿到325分,名列全省约2万考生中的第442位。学美术仅一年,能“速成”到这个份上,不啻是在我原本不敢太高的期望值后,打上一个粗重的“+”号;这“+”号,似同闪现于女儿惊喜视觉里的扶梯,让她生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豪情。  然而,豪情终需底气的撑持。也就一两天,由“+”号生发的女儿的激爽,便如晨露一般很快蒸发了。  存在,原本就是加法与减法的对立统一体。一想到接踵而来的一道减法—一个月后就要进行的文化统考,女儿怎么也爽不起来了。为避酷暑,国家将统考日期提前一个月,加上她参加专业培训,复习功课又比普通类考生少了三个月,这是时间减法;“文化”本是软肋,良久荒疏,更拉大了她与普通类考生的差距,这是层次减法;美术类考生的录取只有一个本科批次,倘若文化分够不上省控线,即便专业再好,也将丧失填报资格,只能被打入专科“另册”,这是机会减法。三减两减,一条由信心伸出的线路几乎被减回到原处!  信心的缩减并不意味着放弃。相反,堪如信心“尾巴”的侥幸心,于凄惶中也能反弹出一种力量。面对日益迫近的文化统考,比普通类考生低得多的省控线稀释着减法的阴影,从而激起一股冲向臆想中的“又一个加法”的蛮劲。在最后的冲刺时日,女儿做出不跟班复习的决定,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全身心扑入浩瀚的复习资料,急啃自我臆测中的“考点”,能啃多少算多少。那几日,她像进入无际荒漠中的迷路者,纵然不辨东西南北,纵然消弭过去未来,也要向虚拟中的前方行走。行走就是一切。似乎是一出情景剧的舞台背景,户外一连几天不见太阳的天空,呼应着室内女儿一脸的晦涩之气。起码在那几天,没有比“暗无天日”更能质感描述考前日的词语了。  无可逃遁的时刻降临了。  6月7日上午9时至9日下午6时,没让我去考点接送的女儿,兀自穿过语文、数学、外语、政治、地理五门大考的“沼泽地”,混混沌沌地走回了家。如果说她的神情宛若梦游归来,那么我的感受则像梦魇缠心。  在这三天里,虽然我有意与高考考场拉开距离,但每每一场考试临近结束,我的潜意识总是驱动我的腿脚接近那段被交警警戒的马路,迎向那些最先走出考场的考生。就在数学刚考完那会儿,我碰见一名成绩一贯优秀的省示范中学学生,脸上挂满平素千考万考也考不出的沮丧,那沮丧,旋即化作不是向我而像是向整个苍天的控诉:这哪是考试,分明是与我们过不去!平时各类试卷做过上百份,题目总是先易后难,可这次,从第一道题起就难住你,一下子打垮你的信心……  几句话,猛地让我的心掉进冰窟窿—本就信心几近于零的女儿,八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然而女儿并无身陷地狱的凄惶。相反,高考一过,她便成了消解黑夜的光明使者,原本的青春容颜如同她整日听不够的王力宏的歌声一样鲜亮。在与家人闲扯的欢快话语中,她从未牵出高考一词,仿佛已将这事儿彻底遗忘。  存在与遗忘无关。随着距考分及省控线公布日的日期临近,女儿脸上那虚拟的舒展感,由亮渐暗并不时上下飘忽的眼光里,一个升落于命运线的分数幽灵—向上升一分,它抑或能将人拉回人间;向下落一分,它兴许就将人推向地狱……  分数,这张成败全在一翻间的底牌,是上天设定的一个心理陷阱。你是大A, 是小2,或是不上不下的小7,早已分派到你的名下,只不过没到时不开包的游戏规则,让你凭空生出虚幻的悬念,叫你在度日如年的期待中惴惴不安、六神无主甚至灵魂出窍。这一手虽属虚招,却能玩弄人性的弱点,使一片心灵原野在焦灼的苦挨中渐趋干涸、枯萎。  揭底牌的那一天,晨报上公布的查分时间为晚上八点。当然,谁也不会按报上的信息傻等到天黑。在这个无规范可循的利益社会,有关部门瞅准商机联手设置的查分台,总会“体谅”广大考生的急切心理而提前开通的。此乃每年惯例。不想让全家人一起度过紧张一刻的女儿,早早地尾随于我,穿小巷抄近路,影子般闪入我的办公室。那一刻是下午四点。  隔着一张办公桌和桌上的一台电话机,我默默注视着女儿松开一直攥紧的左手掌,颤颤地提起那只趴在话机上的司职宣判的话筒。半伸半屈的右手五指,最终以食指的勉强伸直、接近并触及数字键,进入揭底牌的关键时刻。那情形,如同战场前沿勇敢接受探雷任务的单兵,紧张得如履薄冰,执行时刻又难免英雄气短。  近在咫尺间,我听到话筒中依稀传出的提示音。开通了!很快,五个黑色的数字,通过女儿隐隐抽搐的面部肌肉和微微抖瑟的记录笔尖,迅即转换到突显苍白的纸上。我凑近一看,如同看到一篇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悲情小说的结尾!五门考分,除数学一如预料中的惨不忍睹,其余稍好的四门也无一亮点,总分才334分!  就在那一刻,随着向我尴尬一瞥的眼光,女儿的身子滞涩地一转,旋即消逝于门外……  我跟随着女儿,与她保持二十米开外的距离。已近傍晚的户外小巷宛如一条被清淤的小沟,使踽踽独行的女儿的身影清晰得像一尾游鱼。一只灰毛小狗,缓缓扭转头,打量着她从它身旁走过。蓦地,眼中的情景又模糊了,这狗,这巷,这人,似电影中虚晃的镜头,在我空落的心里飘摇起来。我知道,虚晃的镜头大抵波动于残存的“想头”:去年美术类考生文化省控线为320分,今年的这道杠杠是上涨还是下跌?命悬一线的杠杠一刻不显形,这追魂的“镜头”就一刻无法定格。  所幸,夜幕并不总是带来黑暗。310分—晚间电视新闻中霍地推出的省控线,不禁让我做出一次极尽肺活量的深呼吸。它像一张最后揭开的庄家“小六”,使从属于女儿的一张“小七”,获得暂缓出局并可进入下一轮搏击的机会;劫后余生,我的那点“想头”,细胞裂变一般向又一方生命空间繁衍开来……  四  这是一方依然虚幻的空间。  将填志愿的时段安排在查考分之后,此举被媒体标榜为“有的放矢”。为彰显一张张梯次错落之“的”,降低放“矢”的失误率,教育部门煞费苦心,将高校的一位位专家、教授及招生办主任推到前台,向咨询的考生及家长发表有关估量各校录取分数线的“高见”。可我估摸来估摸去,总觉得这些权威之说亦非“金口玉言”。他们不是神仙,又怎能对填报某学校某专业的人数多寡未卜先知?既然无法把握生源流向的“大年”或“小年”,又怎能估量水涨船高或水落船低的分数线?但他们是权威,权威需要扮演恒定的社会角色,就像专事世界杯胜负预测的球王贝利,每届大赛来临都需要他张一张“乌鸦嘴”,因为结果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过程体验的这种不可或缺的参照。  眼看已近报志愿的最后时限,无从下笔的女儿与同样无从定夺的我,面对那张志愿表和不时催报的电话不得不参照权威的思维定势“就米下锅”了:将考分与对应档次的学校、专业相挂靠。撇除就业前景黯淡的纯美术专业,省内设艺术设计专业的院校就那么十多所,按往年录取分排位,靠前的几所断不敢填,靠后的几所又不甘心填,心思只能囿于中间偏后的一两所学校打转转。既然干饭吃不上,就只有煮点稀饭了。  几经权衡,女儿与我最终锁定的,是一所校址不在省城却以省名冠之的大学。该校能聚焦我们的目光,个中原委不外乎两点:第一,尽管它名气不大,却是一所教育质量默默上升的综合性大学;尽管几个专业设置资历尚浅,但其中的一个专业颇显时尚,似现接轨新兴市场的触角。第二,也是最主要的一点,上一年专业分加文化分的录取线才563分,比女儿的考分低了96分。96分决非小数字,它像一股沉缓的清流,在我们趋于保守的心理河床上,已无水惊鱼跳之虞。我估摸着,今年它的录取线再怎么抬高,也抬不到将女儿甩掉的程度吧?填,就作为第一志愿,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填是填了,心上的石头仍未落地。高考之悬,与其说悬于一考定终身,勿如说悬于一填定终身。一想到这个“定”字,忐忑便像鬼魂的手指触碰着脆弱的心门:女儿白纸黑字填报的这所学校,果真就笃定得十拿九稳?万一失手,不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行,得填上一所“保底学校”。鉴于纯属浪费笔墨的二志愿、三志愿无法保底,历史的重任就落在所谓“校中校”的二级学院身上了。遵循既要降低录取线,又要保证专业质量的准则,女儿参加专业培训的那所综合性艺术学院的“校中校”,便成了我们的不二选择。终究,我们还是迷信一流院校的“拂照”和“庇荫”。  交志愿表的时间,是在接到那个“就等你们这一张了”的急催电话之后。那一刻是6月29日下午近4点。女儿让我先去学校交表,她随后赶到。我知道,她不愿亲自履行交付表格这一程序,是害怕这张表由她出手后的叵测结局。似乎我的手比她的手要讨吉利。其实,在通往学校的路途上,我的手一直在发抖。黄梅期已过,老天爷的泪腺分泌功能非但没有衰退,反而以大雨滂沱风雨交加的阵势,将其悲情演出推向高潮。我撑着一把薄伞,双手紧握冰凉的金属伞柄,顶着凄厉的风雨颤颤前行。从伞面上奔流而下的雨水,俄顷将我的鞋袜裤脚淋透,也将勾吊于弧形的伞柄末梢处的小皮包打湿—包内装的就是那张牵系女儿未来走向的志愿表!小皮包随着我的身体一步一晃悠,使皮革上那若黑若白的雨水穿越视觉洇入心田。我恍惚觉得,那包内的志愿表也已被雨水浸淫得面目全非……  我已记不清我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完那段风雨如磐的路程,我只记得我走进学校教务处那间大办公室时,负责收表的老师瞅我的眼神,隐含因我姗姗来迟的不快。随着那一交一接的动作的完成,全校近十名过线的美术类考生的志愿表,齐齐地集聚到老师面前的桌子上。桌子一米开外的周边,围站着交表后仍未离开的考生。他们的脸孔,因自己交出的那张漂泊无着又覆水难收的表格,大都蒙上一层铅灰色的阴影;他们的目光,因老师将表格的立马收起而滑向我,继而滑到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的女儿脸上。我从那一片无从掩饰的惴惴目光中,感应到一团忧患的心结。他们在猜测女儿填的是哪所学校,倘若和自己所填“撞车”,成绩占优但仅比他们高出几分的女儿,无疑就形成一道威胁。关系再好的同学,一成竞争对手,便是难解的冤家。他们眼里没有山外之山,只有近前的小土丘。小土丘就是最大的威胁。  我与女儿即刻逃离现场。此刻,风雨悄然止息。穿过校门时,我无意间抬头瞥了一眼天空,发现浓密的云层已消褪成浅淡的云霭,一只小鸟正扑楞楞飞起。我不由揣度:在傍晚将临之前,上天能否向这湿漉漉的人间布施最后一道阳光?  五  志愿表一经转换成电子档案上报后,考生便进入惟等待是从的垃圾时间。  第一次拨通“一志愿”—那所冠以省名的大学招生办的电话,线路那头传来的话语,虽然映衬着“投档尚未开始”的虚空背景,倒让我吃下一颗定心丸。“问题不大”—对方根据女儿考分做出的经验性判断,不啻是让我从严重缺氧的高原回归天高气爽的平原。  然而,仅过了两三天,再次拨通的那部电话,变成翻云覆雨的魔鬼。“662分”—对方以公事公办口气报出的录取分数线,岂止将我拽回缺氧的高原,简直将我打入无气的真空。662分,这一高出上一年99分、恍如天文数字的分值,如同陡涨的“洪水”,让自觉有很大保险系数的女儿,猛地陷入3分之差的灭顶之灾!  这世界莫不是疯了?!  世界没疯,它一直按存在的逻辑在运转。需要清醒的是人,是我们自己。我们自以为填报这所学校眼光独到,考虑周全,殊不知当今社会已少有傻冒,如是眼光和考虑并非我们的专利,当同样的意向和志愿涌堵到一处,成绩本就平平的女儿,又怎能保证不在优胜劣汰中被挤对出局?!  现在,“落水”的女儿指望抓住的一根“浮木”,就只有那所“保底学校”了。  真能保底么?一声发自意识深处的自问自答,震荡于我心扉的回音壁:什么“保底”,纯属自我安慰的杜撰概念!我无法不承认,当时填报这所学校,主要是瞄着该校首次设置的社会认知度不高的舞美设计专业,以为当下的冷门说不定四年后会成热门,基本忽略了众多潜在竞争对象中“英雄所见略同”者的比例。最悬乎的,这个专业在全国仅招14人,其中“近水楼台”的本省虽占一半份额,也只有7人!愣是冲着这区区七分之一去比拼,这不是让女儿去踩钢丝吗?  岌岌可危的险情,似乎就要一触即发。在女儿目光怯怯的注视下,我的手伸向电话,企求艺术学院招生办那几个夹杂幸运数字的号码,能赐予起死回生的幸运。听筒里一片忙音。一遍遍重复地打,依然忙音一片。我心忧如焚,方寸大乱。情急之中,我踏上了去省城的班车。尽管外出“打探”纯系无意义之举,但已做最坏思想准备的我,宁可主动去迎接“死亡”,也不愿在家坐以待毙。  大巴在疾驶。往前飞行的汽车与往后退避的护栏,昭示着一条由高速公路划出的通畅线路。大概多数人都以为,高速意味着无阻,无阻意味着通畅,而通畅才是线路的核心意蕴。其实,只有那呼呼生风的车头知晓,车跑得越快,遭遇的阻力越大。这阻力并非出自路段,而是来自天宇间一个硕大无朋的物象—空气。无形的空气,它所象征的人类的最多的需求,正是人生线路上最大的障碍。  一小时后,我已站在中国“四大火炉”之一的省城的马路上。正值骄阳当头的午后,猛然承受高温烘烤,使我焦躁的情绪更如砂中炒栗。  等待的士的间隙,我碰见两位与我同住一小区的考生家长,一搭上话,才知他们的子女报考的都是普通类“本一”院校,考分均属“中下”,他们也是被同一种“忙音”搅得心急火燎而不得不进城“打探”的。看着他们的一脸汗水和满眼愁云,我不禁想象,在这炙热的天空下,在凡有高校的全国各大中小城市的街道上,究竟有多少像我们这样即便徒劳无益也竭尽全力地为争取子女的求学权而奔波的身影?恐怕只有配置人性化软件的独特扫描仪才能感知了。此时此地,不期而遇的三条身影就要分离。同是天涯沦落人,酸楚尽在不言中。握别中互道一声祝福,彼此感觉是那么真诚,竟让内心的忧患得到些许缓解,犹如炎热中消受的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  半小时后,我匆匆走进艺术学院的行政楼。未过午休时间,招生办的两扇门无一例外还在紧闭着。我贸然闯入楼道的浮躁足音,在难觅人影的一派幽静中,显得那样唐突。令人发虚的周遭幽静,仿佛向我发出无声的训示:客观世界依存的是定律,不是情绪!我拖着木然的身子,从楼道走向门厅,从门厅走向楼道,试图在来回走动中去除杂念,平抑焦虑。可是,几只蜷缩于楼外树枝上的蝉,那一声声不堪忍受燠暑的呻吟,又无法不引起我内心的震动与共鸣……  又半小时后,招生办的门终于打开了。面对一位约莫三十大几年龄的女老师,我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和简短的言词表达来意。女老师姓宋,说话时的表情虽不失矜持,倒也不乏诚恳。她说,这一批次的电子投档或许已开始,或许尚未进行,因是远程录取,招生现场的名单没发过来,自己也心中没数。看着我一脸愣怔的样子,她的眼光里兑入些许同情,口气柔和地补上一句:要不,你过两天再来看看?我连连点头,冲着这一份善意。  两天后,在城里干熬了四十多小时的我,再度出现在这位宋老师面前。一见到我,她就无奈地一摆头:结果仍未出来,还得等等。我苦苦一笑。说真的,我坚持不住了。我已耗尽就地等下去的耐力。离家时走得急,连换洗的衣服也没带,粘贴于肌肤的衬衫已被汗浸渍得酸味熏鼻,真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也许结果的即将显影是一剂能暂时祛除身体不适的强效药。而现在,“即将”成了被抻长的时间虚词,“不适”便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复辟了。宋老师看出了我的难堪,眼眸一闪间,说出一个并非应付的意见:我看,你还是先回去。留个电话号码给我。这边有结果了,我及时通知你。我又一次连连点头,幅度竟有些过,为了这一片好心。  我回家了。回家的我并不感到空手而归的失落,相反,对一条电话“专线”的期待让我心中重新升起希望。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那条架设的“专线”迟迟没有开通。看到女儿平坦的眉宇间挤出“∩”型皱褶,妻子因失眠而凹陷的眼瞠泛出青黑的癍影,我就摹仿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瓦西里的腔调幽上一默: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并非故作幽默。在诚信缺失的年代,不可或缺的是留存于心底的一抹亮色。直觉告诉我,那位宋老师就是现阶段点染这抹亮色的光源。我相信,希望的光亮会与祈盼的信息同时闪露。  直到第四天—7月25日,我的昼夜不关的手机,在通常已无动静的晚上10时05分骤然响起。按下接听键,我听到了一声如同天籁之音的问候,是宋老师!她的“通知”只有寥寥七字,却如七个在我心弦弹起的欢腾的音符:没问题了,放心吧。在没有其它词可用、只能以一迭声“谢谢”收线后,我旋即向在两旁定定地盯着我的妻子和女儿,大声地、一字不变地宣告:没—问—题—了—放—心—吧!  刹那间,两张谙熟的面孔,前所未有地同时演绎由焦虑到惊喜、由紧张到放松的“变脸”。那无法不让我动容的现实一幕,久久置存于我记忆中。  六  7月29日,女儿收到以特快专递寄来的录取通知书。  不知为什么,这张以“祝贺”、“欢迎”等热情字眼缀连而成的通知书,并未引发我热烈的情绪反应。当然也兴奋,却远不及那晚接电话时的激奋。也许是结果的早已知晓,让它失却刺激性的新闻效应?  而媒体每天都在赚取这种效应。一则“大学毕业生摆摊谋生”的新闻,从诸多高校录取讯息中跳出来,吸引了我的眼球。受众的泛泛议论,终难缓冲大学生和小摊贩之间的落差,倒是坊间的一种说法独树一帜:命中摆摊的,躲也躲不过;原不必身受十六年寒窗苦,现今苦海回头,复归本初,实为顺其自然!  不管怎样,书总不能不读,大学总不能不上。包括我在内的千千万万个家长,除了让孩子奔向这条既定线路,还能有其它什么选择?在一个以“难得糊涂”为信条的浮生社会,顺势而为比拎清意义更有意义。千军万马狂挤高考独木桥,不看将来看现在,能过桥的就算“好”。  在为女儿清理过时的学习资料时,无意中拾起一本她小学一年级时的作业簿。每篇作业上都有老师用红笔打上的五角星 ,一个表示“好”,两个表示“很好”,三个表示“非常好”。由此我便想,她的大致由五个阶段合成的“高考”作业能否打一个五角星呢?我端详着这个一笔划就的五角星,仿佛第一次才发现,这长长一笔拐出的五条线路,是以相互交叉串联的方式,完成迂回曲折的行进过程;而抵达的终点,正是从零开始的起点!  莫非,回到起点才是“好”么?  在一个稍显凉快的日子,我与女儿漫步在马路上。步履平缓,心情恬淡,似若高考经历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经过一所幼儿园时,一阵欢声笑语叩入耳膜。透过铁门的栅栏,我们看到一群孩子正在户外游乐场上尽兴地嬉戏玩耍,一张张无忧无虑的小脸泛映着天真的光泽,一个个率性而动的身影放射着生命的活力。女儿已停步,出神凝望的眼光闪烁异样的神采。抑或,那依稀浮起的童年印象,让她回到了天使般的幼儿园时代?  人生的精神线路,若真能出发于此,又回归于此,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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