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美人点心 肖美人所作点心,“凡馒头、糕饺之类,小巧可爱,洁白如雪”。我们现在所以能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是因为袁枚《随园食单》的记载。谢谢袁枚。尽管金冬心会撇着嘴嘲讽几句这个“子才”。 肖美人,并不是纯然玩笑的话吧,应该有几分姿色的。美人手下,必有不凡的点心。不然,不会出手。谁见过哪个真正的美人,不齐整不好看的?美人天赋,上天必定有它自己的意思。在京城见一个人,容貌发式衣衫,谈吐、气息,无一处不合适。这样人在过去,若做饭,必定是一手好饭菜,若做衣裳,也必定是一手好裁剪。 除非,是慵懒懒,病恹恹的,可是那样的美人,已然不是美人了。所谓西施,无非是无意间得度罢了。 现在,很难想象那样一个美人,像《诗经》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那样的一个美人,是如何十指纤纤做点心的。 早年,一定是肖美人自己一个人做。也许是有家传的,祖父、父亲,一代代传下来,到肖美人这儿,没有男丁,只能委屈肖美人了。委屈下来,倒是做点心出了名,甚至因为是一个女子,一个美人,有如文君当垆卖酒那样,名声在外。后来的店铺应该是颇大的,从袁枚某年在肖美人处定制两千只各种式样点心送人看,肖美人是开着不小一个店的。 肖美人在仪征。仪征今在。可仪征现如今还有肖美人这个招牌吗? 哪个仪征美人有闲情开这样一个店吧。小一点儿的,全然的古法,只当是弄着玩儿。可是那样的青石板的小街,吴侬软语的叫卖声,梆子的声音,微风里摇曳的灯笼,柔软精巧的绣花鞋,还有里弄里不知谁的幽幽的箫声,还有吗? 也许,还是没有的好。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吧。勉强留不得的。 这世界,是要过去的。所谓新与旧,满世界都匆匆忙忙的,忙也忙,闲也忙,有时候说说确也是有些矫情的。悄声说说罢了,不敢大声。不是吗?嘘…… 八珍面 八珍面,大约是吃不着了,只能眼睁睁地想想。古人那样想想,出神的样子,也是很好看的。皇上的御膳房里能不能吃得上,我不知道,反正现在北海的仿膳里应该是没有的。花那么大功夫,该卖多少钱?阔绰的主不一定想起来吃,贫素的人,想都不敢想。这人间蒸发了一样的面,我也只是能在清代徐珂的《清稗类钞》里见到了它的踪影,梦一样在它的一边恍惚了一回。 我们现在只是知道它的大致做法。所谓大致做法,就是没有得到秘诀或者说是真传。所有的技艺都是有秘诀和真传的。比如变脸,缂丝,夹染,刻苦是闲的。除了苦练,一定有它的手把手、心传心的玄奥。 这面的大致做法,是将鸡、鱼、虾肉晒干,研极细的末。用什么研,不知道。小户人家是不肯这样做面食的。大户人家,自然有他的法子,甚至是可以买一架中药房里研草药的铸铁碾子。人要是好吃了,有点银钱,有点闲适的小调子,什么样的好吃食都会琢磨。研细的肉末,加上捣烂的鲜笋、香蕈、芝麻、花椒面,再加上煮虾和鲜笋、香蕈的鲜汁,调上酱油、少许醋,和在面里,擀薄切细。这样的面煮熟了,捞在碗里,不再加任何调料和配菜。什么味道?可想而知。可也许还是应该再讲究一些。这样讲究的面,一定要盛得少,不足半碗就好。也应该有好的碗,口敞一些,外面稍微粗粝一些,里面的釉要细腻。碗的色泽也要幽暗一些,有些神秘的味道才好。比如宋代的天目釉。还要放在一个长方的漆盘子里。筷子呢?黑色点缀朱漆银漆的竹筷子就好。是不是要一点配菜呢?来点儿点缀,就像一点幽暗中的细碎的花一样的呼吸。就点缀在碗的边上,并不妨碍吃面。面吃完了,空幽地留在碗底,似乎是在山涧,一边还有溪水的淡然声音。 对现在的人来说,一碗面是极其寻常的。除了几个食面大省,其他地方面食也并不难寻。但是真正的好面,叫人难忘的,极少。 我是很吃过几回好面的。比如陕西的一种油泼面,筋道十足的宽面条,码上碧绿的过了开水的青菜,洒盐和极细的辣椒面,滚油一泼,再调上些醋。面白、菜青、辣子红,一筷子还没挑起来,口水早下来了。 难忘的面,是在朋友家里吃的臊子面。朋友家在小县城,夫人贤惠,在偌大的案子上,擀一张硕大无比的面,面得是当年的新面,擀到薄厚合适,稍晾晾,切得匀,且极细。臊子汤一边早弄好了,里面是切成小丁的肥瘦相间的猪肉,摊得极薄的鸡蛋饼切了菱形的小碎块,再就是木耳、黄花、土豆、豆腐、青菜,汤是骨头和鸡熬成的高汤。 几样简单凉菜早摆在园子里某棵树下。先是酒上来,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之后,半醉半醒之际,面上来了。很小的碗,里面也只是一两筷子面。这样少的面,据说是为了筋道,面在臊子汤里浸得久了就不筋道了。稍滴一点醋,面和臊子汤的香味猛一下就扑鼻上来了。这样的面,一气能吃上十碗。只要碗里的汤不喝尽,主妇的面是要一直添的。 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好面了。 朋友的家太远,几百里以外呢。 伊府面 小时候跟舅舅去龙门石窟,经过关帝冢的时候,在一家店吃了一种过油炸酥了,再下锅炒制的面。舅舅说那叫yi fu mian,但哪几个字是不知道的。直到在赵珩先生的《老饕漫笔》中才确切地知道了那面是伊府面。 伊府面的做法是以鸡蛋和面,在温油中炸成金黄色,吃的时候可炒、可闷,也可以煮。来历是清代乾嘉时期的著名书法家伊秉绶,这人先后做过惠州和扬州的知府。他的家厨按他的想法创制了这道面。伊秉绶是福建人。福建人吃米。他想起这样的面,大约是进京赶考吃面时的妙想吧。什么时候有这面的?是在惠州,还是扬州?不得而知。又怎么会传到了洛阳? 那个时候,从惠州和扬州到洛阳,得多远呀!人走起来,没有几个月的旱路水路是不行的。也许只是某个人在那儿吃了这样的面,心里记下了。可是,伊府面是在府里的,如何会传了出来?这世界大大小小有多少迷?世界的妙,也在于有这样多的迷才有趣。 伊秉绶的那位厨子,并不会一直跟着他吧。一个厨子的命运,也就是一道菜的命运。他后来去了哪里,是会把这面带到哪里的。 洛阳的关帝冢现在还有这道面吗?太原和平遥也有这道面,我去的时候,没有见过。也许还有,只是没有遇到吧。 大约在惠州和扬州也是有的。可是为了一碗面,去惠州和扬州,这样的人是憨憨的可爱的。这样的人,一定会有。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想起这面,又想,怎么那么多年,一瞬间就过去了呢。 那一年,我才九岁。舅舅呢?二十几岁吧。 回去若提到这事,他一定记不得了。 松花饼 面粉、松花、蜂蜜的烤制食品。 有趣的是,清代的古人,一定是文人雅士,三月有松花的时候,去松林里悠哉走走,不知怎么会想起来松花的味道。也并不叫书童猴子一样上树,而是用杖在下面敲打,松树上的松花,就纷纷扬扬下来了。也会有敲不下来的时候吧。怎么办?也还是会叫人上去的吧。无非是有一点不雅,但是书童热热闹闹上去,是凭空有了几分热闹气氛的。 悄然飘落的松花,古雅,淡淡的松香味道,和上蜂蜜,揉在面里,烤熟了,滋味是别有几分雅致的。 松花饼也要小一些,核桃大就好,有几分玲珑。闲下来,可以配着品几盏茶,那茶也就有了松花的清香味道。人在家里,满室松香,也就似乎是在松林里了。尤其是月夜,灯烛燃起来,朦朦胧胧的。 锅盔 有些锅盔,简直是巨大。我喜欢“简直”这个词汇。我见过最大的锅盔有半尺厚直径到两尺。 锅盔的历史悠久。关于锅盔的典故有好几种。其中一种传说是秦朝时候,由于秦国连年征战,秦国军士不能准时做饭,就吃随身携带的干粮,但是干粮容易变质和发硬。于是秦国军士用自己的头盔来烙饼,便于携带,而且不易变质,这就形成了今天的锅盔。另一种传说是唐代官兵在为武则天修建乾陵时,因工程浩大,民工甚众,非常忙碌,烹食困难几乎没有吃中饭的时间,所以官兵以头盔为炊具来烙面饼,故取名“锅盔”。 锅盔的制作工艺精细,素以“干、酥、白、香”著称。做锅盔用的锅一定得用生铁铸成的大锅,面必须用当年收成以后上好的麦子磨成的面粉,经过发酵后,让面醒过劲儿。然后经过师傅揉、摔、捻、压等多道工序,使面柔合均匀。再操起一根鸭蛋粗细的擀面杖,慢慢把面团擀成大饼模样。下一道工序是烙馍。这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因为火候的大小决定着锅盔的颜色和质地。掌握不好火候,不是没有熟透,就是烙糊了。 烙制锅盔是有多年经验的师傅来完成的,手法有一转、二翻、三挠。一转,就是锅盔在锅中要不停地转动;二翻,就是烙成一面以后再翻过来烙另一面;三挠,就是锅盔熟的时候挠一挠锅盔,听一听动静,如果发出干脆声音,上面有白色痕迹,那就可以了,否则就是没有熟透。 烙饼用的燃料一般也很讲究,正宗的锅盔得用当年上好的麦秸。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约是可以改做“烙饼燃麦秸,饼在釜中泣”了。如今人们多用炭了,很难再有纯正的麦香味道。 后来去京(津),曾带了这边的干面锅盔。前一次带了三个,两个分别给了京城的编辑和一个音乐家、画家。她们惊讶它的大,也惊讶醇香的面味。早上就着一盏茶,真好!那个编辑后来对我说。一个带到了天津,给了从西北退休之后随女儿定居的一位老诗人。诗人老矣,食无甘味,看见锅盔,却急忙掰了一块,就一口茶,细细咀嚼,半晌不语。 一个人吃惯了什么,也是可怕的。 缸炉烧饼 河北制法。风味淳朴。用大水缸做炉子烤饼,最初应该是偶然,没有合适的物件,看见大水缸,陡生奇想。 面的和法,有其独到之处。冷盐水和面,另加小米面,加热驴油,加这两样,都是为了馅的油酥。可为什么加驴油呢?也许那个时候宰杀的驴很多,驴油舍不得废弃了。油酥面和好,稍醒,擀成巴掌大小的长方形。 缸炉里加炭火,温度起来后,用小块面试炉子温度。方法是取一块生面团擦拭缸壁。面团从烧得烫热的缸炉壁擦过,迅速呈橘黄色,即可将面饼上炉了。 上炉有一个要诀,否则粘不住。先将生坯洒水,用手在生坯上磨出浆来。洒上芝麻。翻过来,将另一面也磨出浆来,然后上炉壁。贴完后,盖上缸盖,烤三五分钟,把火拨开一半,再烤三五分钟,将火全部拨开烘烤,待烧饼呈虎皮色时候即可出炉。 制作这样烧饼的是女人。颇见过一些这样朴实能干的河北女人,身量削瘦硬朗,头发齐肩,用七八个大卡子卡住,大手大脚,风风火火。一张口,音调是颇有些鼻音的,稍稍闷,但是透,带着点亲切的土味。也只有这样风风火火的女人,大气的女人,才能想到用这样的水缸做缸炉吧。 转眼之间,院子里已经是几大筛子虎皮色的焦热烧饼了。 在地里干活的男人们就要回来了。 石子炙 炙和烤完全不同。烤是直接将食物放在火上,炙是间接遇火。 石子炙用油和面,分甜咸,入茴香、椒盐或糖。将洗净的小石子放在铁锅里烧得极热,取出一部分,将生的面饼放在下面烧热的石子上,再将取出的热石子覆在面饼上。上面的石子凉了,再将下面的热石子翻上来。一直到面饼熟了。 石子炙应是远古的遗存。器物的难得,只能将食物放在烧热的石头上。在陶器发明之前,石头就是锅。那个时候人类生存的艰难是不敢想的。现在云南深山里的某些少数民族,还在采用类似的方法。他们找到鸟蛋之后,会找薄薄的石片,将鸟蛋打开摊在上面,在石片下面架上火烧炙。 我在陕西渭河边上的村子里吃过石子炙。那里叫石子馍。做法完全相同。里面加了小茴香,似乎也并不有意将茴香研碎,吃到没有完全研碎的小茴香的时候,茴香的味道会忽然浓烈起来。 也有另加了晒干了的花椒叶子的。干的花椒叶,有奇妙的香味,只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是觉不到的麻,麻香。随手揉碎了和在面里,是星碎的绿,有几分乡下朴素的好看。 戚公饼 人类的饮食背景,大抵三种:更早时候的生猛,居家的滋润,军中以及行旅的简易。 戚公饼据说是名将戚继光的发明,也许可以叫做军饼。这发明也许是缘于古代麻绳穿着的铜钱。戎马生涯,匆忙的行军中,来不及起灶生火做饭,是让人懊恼的。大饼的便于携带以及不易变质的长处,让这种食物有如现在的压缩干粮。没有地方装这样的饼,人会在忽然之间想起铜钱的孔而受到启发。 于是,偶然之间,就发明了这样的饼。没有记载这种饼的大小,想来是很小的。成串地麻绳穿了,携带在身上,是不适宜大的。且还有简单的行李、兵器,都要要求这饼的小。连续的行军,也许较长,但是连续的若干天不起灶,是不可能的。以实际需要计算,每个人带这样的饼,最多是三天的量。按三寸大小算,每顿三个,每个士兵大约携带二十几个,最多三十个。 那时候确是艰难的,行李的携带,沉重的冷兵器,还有食物,那么长时间的徒步行走,甚至星夜的急行军,都要求士兵有极好的体力。 可是,为什么要有战争呢?安居各自的田园,不好吗? 化干戈为玉帛,说了多少年。 白说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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