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依然在县城的边缘,从未深入过县城。 县城置于岛的南部,有点鹤立鸡群似的。这座一百二十来平方公里的大岛,被周遭的诸多小岛围拱,如众星捧月般呵护。岛上的许许多多人们,都向往县城,将县城当作归宿之地,或者作为桥头堡、驿站以及跳板之类的过渡体,伺机再往高处行走。这样的县城,便注定了要让我在这里落脚。二十多年前,当我由农村的一名教师调至县城工作时,这种住脚已生了根。即使其间有三四次调到市里工作的机会,因为我的放弃,就意味着自己将安于县城之中。 然而,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我还是个外来户似的,站在县城的边缘,游离。我知道,那是我的一种感觉,却明白地在我的心里涌动。 这个县城其实还年轻。作为拥有三四百座岛屿的县城,它才四十多年。原先的县城在岛的东北角,也面海,让一座爪状的山包窝着,道场似的腹地便小了点,才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迁移到岛的南部。一座岛上最高的山成为它的有力的背托,三面环海,城池远比原先的县城大得多。可当时的决策者想必从未想到过,至今,老的县城已远远容纳不了各行人等的涌入,像是一只膨胀的鱼肚要被挤爆了一般。县城东面那块两千多亩的盐地便被填埋,新的城区拔地而起,与旧城一路相隔,互相呼应,犹如一位更年轻的儿子牵拉着母亲的手,一起矗立在岛的南端。 进入县城,最重要的是安居乐业。二十多年前,当我穿过那时看起来很宽阔的大街,仰视一幢虽只为三层楼却集中了全县权力的大楼时,心里的畏葸令我感觉进进出出的人仿佛都有点威严高大,或者趾高气扬似的;好长一段时间,还感觉自己是那样卑微。穿过一条小巷,拐进一栋两层的楼房,到达二楼的一间房里,心里才些微安定。那是一间我租住的房间,睡觉,吃饭,书写,都在这间二十来平米的空间里。走廊的角落边摆放了一台煤气灶,星期天妻儿从乡下回来时就在那里炒菜烧饭。总算有了一个在县城里的窝,有点兴奋不已。可是没多久,寄人篱下的感受宛若浪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令人很是不爽。楼房的院门每晚由主人在十点半左右关闭,尽管我迟归的话他会等着,却很是别扭。这样不自在的生活好在只过了一年多,单位终于挤出了一套切角状的房子,五十多平米。没有卫生间,就自行掘坑安装。虽依旧简陋,终究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心里还是满足了一番。整整住了六年,终于盼到了单位建造集资房,终于有了一套七十一平米的新房,喜不自禁。好好装饰一番,还将阳台当作了一间小小的书房,每天可诗意地栖居一会,心满意足。随着县城新区的建设,一幢幢的高楼矗立其间,一个个的小区相继落成,一拨拨的人家纷纷置房,我所居住的房子就显得越来越寒碜,既无物业,又不能让车子进出,房子的面积更是不能相比。这样的景况,对于相对安闲的人如我来说,也有点坐不住。于是,将居住了十年的房子冷置一旁,与许多人一样,在新区的一个小区里购了房。排屋,有一小小庭院,楼梯外置,底下是一车库,很符合我心目中的归宿。有了这样的房子,安居乐业的意义在我这般的年纪已褪去了它的光环,倒是安宁感越益浓烈起来,不想再挪来倒去。 城是需要门的,岛同样需要门。县城不是古代建造的城池,没有城墙,自然谈不上有门。岛却将门架设在码头上;有了码头,岛的门自是敞开了。我要出岛,必须踏入这个码头,跨越这道门。外面的人入岛,同样如此。从此岸到彼岸,没有这码头就难以抵达。早先的码头,我已模糊了印象。现在,却是一长排座座相连的浮码头,仿佛平铺在岸边,随潮涨潮落而平缓地浮动。一幢县城里最早建造的高楼雄壮地耸立,成为一段时间的地标,更是这座岛行将腾飞的门面。随着岛际航线的增多和加密,一座新的码头又在新的城区建设,不久的将来,更雄伟的大厦又会矗立岸边。门越多,岛的视野越开阔,县城的凝聚力也便越强。假如有一天岛与岛之间的大桥连接起来直通大陆,岛的门便形同敞开,这码头也就会门庭冷落。 看着码头,我有时会想,我是不是该背起行囊跨上船,奔向彼岸?彼岸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有更多的诱惑,许许多多的人从这码头出去,便成岛上的过客。而我,是个喜欢安逸的人,县城已经令我心满意足。对彼岸的呼唤,我一再犹豫,一再放弃。我钟情于这样一座小小的县城。码头,只是我去对岸办事或者出游的一个渡口,我还将依靠这码头回到自己的县城来。 县城过去曾经以捕鱼业为主,一个个渔村包裹着县城似的,渔港便必不可少。三面环海的县城,在南面与西面就沿海岸构筑了渔港。长长的有点弯曲的港岸如一道堤坝,将县城烘托在海边,千百艘渔船沿着港湾一字排开,形成长蛇形,给人一种浩浩荡荡的感觉,把“靠海吃海”的含义简洁明了地书写出来。然而,渔船并不能养活县城。这千百年来走向繁盛的传统产业,像行将没落的贵族,还冠冕堂皇地围拱着县城,却已难重振雄风。靠海吃海的理念也并非只是捕鱼吃鱼,海岛周边的岸线、滩涂等都是海的组成部分,围海造地、发展临港产业和港口物流等都是靠海吃海的广阔内涵。我想,也许有朝一日县城的渔港会逐渐空落起来,渔业作为一种产业便渐行渐远。 眼前的渔港,淡淡的鱼腥味散淡地弥漫在县城的边沿,与那些气势雄壮的渔船一起,为县城的外围点染出了一种海岛特色的风情。夜晚的渔港,船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很是静逸。沿港路上的灯光却一片辉煌,霓虹灯不停地闪烁,汽车不时穿越街头,直到夜深才静寂下来。而我是一个不喜热闹的人,初来乍到县城时会去渔港边吃吃夜排档、凑凑热闹,后来便很少去。渔港是县城的一道风景,于我却似乎已在风景之外。 每一座县城都有自己的大街小巷。大街小巷构成了县城的骨架。我的县城亦是如此。人民路、安澜路、长河路三条道路东西贯通,南北间的小巷如一条条的海泥鳅,穿插在三条道路之间。还有连接渔村、农村的道路,虽有些通往医院和学校,却都是在城中村之中。对我而言,除了几条主要街道,我又涉足过哪条小巷?即使走过,印象中也似乎未完整地穿过;即使如安澜路这条县城里人气最旺的街道,好像也从未从头到尾地步行过。这条人来人往的步行街,是我不屑于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还是我原本就未打算接近它、深入它?对于几条支撑县城的道路,我同样未曾深切地走过,有的只是乘着车、浮光掠影般地观看一下。二十多年的时光,我仿佛刚来到县城不久,却无好奇之心,只是冷寂地走在家与单位之间,偶尔才去一下娱乐或休闲处。对一个未曾熟悉大街小巷的人,又有何资格说自己是县城里的人? 县城其实很宽容,不仅接纳了岛内岛外的人,也将岛内岛外的文化吸纳了进来。茶室、咖啡馆、歌厅、台球室、网吧、洗脚房、按摩屋、健身俱乐部,一应俱全,图书馆、文化馆早已有之,公园、广场、游泳池、体育馆,也相继而成。每到夜晚,广场上,公园里,乃至新区的海边大道旁,跳健身舞、做健美操的人,随着音乐节奏,翩翩起舞,给县城的夜晚增添了一番动感的景致。而我,只会在晚饭后一个人去海边大道行走。有时有客人或朋友来,才陪他们去一下茶室喝茶,或者洗个脚,或者唱会儿歌,也会在咖啡馆消遣一小段辰光。其实,县城最有特色的文化依然离不开“渔”字。从渔文化引申出来的海洋文化,才是县城的根。在渔村包围中的县城,总要飘扬渔的气息。那一声声高亢激昂的渔歌号子,那一幕幕在海边、在船头演绎的祭海情景,那一缕缕呈现的海岛才有的风俗民情,都包含着与鱼有关的海洋文化元素。可惜,这样的海洋文化其自身已如垂暮老者,只有那么一根青丝还维系着后人,难以青春勃发。惟有那一缕气息,还在我的心里萦绕,却也只是如海风般,一阵又一阵地吹拂而过。县城的文化,对我们似乎只如蜻蜓点水般地浸染一下而已,并未影响我的全部。就像一个过客,只是感受了一下,有时还会感叹一句:作为海岛上的县城,可要有自己的文化特色呵。 县城在不断地扩大,这也难免。没有城墙的县城,终究挡不住膨胀的欲望。何况,密密匝匝的民居,鳗苗一般的小巷,连树木也栽不下的街道,都抑制着县城的拓展,虽有旧城改造,却不能大步推进。新的城区也就在决策者的视野里定格。三纵六横的道路宽阔地交错在新区的地面上,把新区的骨架美美地勾勒出来。一个个崭新的小区相继而成,高楼大厦也开始仰视新区,新区以楼宇错落、绿树成茵、五彩缤纷的姿态屹立在海边。那条长河则贯穿着新老城区,将新区与旧城一脉相承地滋润。而旧城的繁华依然吸附着县城里的人们。商厦,超市,集贸,餐饮,娱乐等等,依旧像磁铁似的,将新区的人吸引进去。新区似乎只是一方居住的场所,旧城则五脏俱全,人们的生活就奔波在新老城区之间。 而我,感谢新区的建成,给了我一个安下心来的角落。就让旧城于我遥远着吧,或者它根本无暇顾及我,它只迎纳进入那里的人们。 县城总发生着故事,像传唱的《小城故事》那样,小城故事多。比如某户二楼的人家被小偷盗窃了一万多元钱,户主人气得脸色铁青;某位老太太接到电话,说她银行卡消费了、要她汇款之类,结果被诈骗二三万元;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在小巷的某处嫖娼,听到民警检查的消息,赤裸地夺窗而逃;一外地民工在兰州拉面馆喝啤酒,与面馆老板话不投机而争吵互殴;叔侄之间因建造围墙意见不合而诉讼,从此形同陌路;一位养路工见一辆轿车跌入河中,冒着寒风,纵身跃下,将车内的人员一一救扶上岸……这样的故事,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我笑笑,有时感到憎恶,有时觉得可笑,有时也被深深感动。可是,这样的故事终究离我很远,大都还是一笑了之。算是一种自私吧,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也似乎有一种“淡定”的意念,以为有社会总有故事要发生,要不就是死水一潭;多少带点看透的况味。 县城里的人很朴实,也好客,个性直爽,更有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助人为乐的品性。这与大海有关吧。海的阔大浩瀚养育了一代代岛上的人,一代代人在潮起潮落的环境中长大,浸染着海的气息,将海的精魂根植在血脉之中。自然,岛的封闭性也造成了一些狭隘的心态,斤斤计较,品头论足,捕风捉影,甚而有邮信打小报告这类告状的阴暗举动。长居县城之中,人们的世俗意识也越来越明显。可是,因为我的格格不入,他们便都在我的视野之外,我又怎能过深地去了解?又有什么权力去评说? 县城说大也不大,才几平方公里;说小也不小,很少有人从旧城步行到新区或从新区步行到旧城。许多人总感觉去一趟旧城或新区,要有一种决心,尤其在炎热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季,那么一段路都不想走动。这或许是岛上人养成的一种空间意识。他们虽面朝浩瀚大海,脚下踩踏的却只是那么一方岛屿。狭小的地域空间,是那样仄逼着人的距离感,造成了人们对空间距离的担忧,仿佛聚居才是他们的理想生活方式。商场呀,菜场呀,学校呀,医院呀,工作单位呀,等等,最好都在家门口,那才是方便的生活。要是走上半个小时,便觉有点太远。想想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乘车上班往往需一个多小时,他们照样天天往返,虽没办法,却已成一种习惯;而我们岛上的县城,也就人家巴掌大一块地方,还是让许多人感觉着距离的不便。好在助动车迅猛发展,几乎家家都有,私家轿车也开始在马路上川流不息。这样的情况,我想肯定会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对距离的忧心也将在车轮滚滚中碾出一种舒坦的心态。只是于我而言,可能改变会很少。因为好些年前已有车,更因为我安耽于居室,轻易不外出。城大城小,似乎都在我的外边。近也好,远也罢,皆无所谓。 岛像艘不沉的母舰,县城就如一座豪华的船舱,岛上的人都想挤进来。的确,县城有许多令人称颂之处。小巷若县城的肠子,街道虽狭窄,却整洁干净。许多外地来的游客第一声称赞的,便是整洁的环境。海岛远离大陆,蓝天白云,清新的空气更让大城市来的人啧啧称赞。新区的各式建筑高低不一,色泽各异,又错落有致,如一块块色板构成了一个整体,显得大气又精致,秀美又新潮。我更钟情于海边的大道,宽阔,顺直,绿树层层叠叠,车辆偶尔徐徐驶过,很适合我晚饭后快步行走或踽踽漫步。那样的大道,才显出县城新区的一种风骨,一种适宜人们居住的生活理念。 以前住在老城区时,我已懒得挪动,怕烦的我安于现状。现在,我蜗居似地待在新区的居室里,更无意再为了生活而奔波。尽管我所在的县城与许多县城一样,也在追逐着大城市的脚步,却又难以追上,湮没了一些原有的内涵,丢失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可那终究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县城。县城里,有我一个个朋友,一段段情谊,一串串脚印,一行行文字,汇总成我的一个响亮的生活符号。如此,我便将自己淡然的心安放于县城之中。 然而,多年来,我常常想,我到底了解了县城多少?我在县城中又充当了什么?了解的东西多多少少能列数一些,可都是皮毛,我似乎从未深入过县城,至今依然游离于县城的边缘。为何未深入县城?是不愿深入还是深入不了?不愿?表面看来,好像不是。每个人初到一地,总努力适应环境。可是,我似乎又确有点不愿的意味。喜欢独行的我,仿佛一个县城的过客,只会静静地观望。至于难以深入,看来也不存在这种状况,许许多多的非原居民不是融入得好像根子就在县城里一般么?是无勇气去深入还是放不下清高的架子?是怕带来更多麻烦还是一种超脱的表现?是另眼相看还是淡然所致?或许都有吧。我实在难以自答。 我离不开县城,我也不想离开县城。我却游离于县城之中。仿佛县城只提供了我一个暂住点,我在其中栖居。 此时,一个念头升腾在我脑海,县城要是一位老者,他是不是抚须含笑地望着我,还不时向我招手?我不由笑了起来,有点意味深长似的,心里不由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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