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俊静静的卧在一间病室里;楼外的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屋内的电灯已经亮了,不过被绿纱罩罩着,只有一圈的灯影。床边桌子上的一杯药水,还不住微微的晃动着。 他皱着眉看着屋顶,似乎要摆脱他心中的思虑。这时他看见承尘上有一个虫子,蠕蠕爬动,然而半天还不移了那个位置。他觉得脑子很累,目光又移到别处去,数数墙上的电线,看看绿纱上的花纹。一会儿欠起身来,看了看药杯,却又卧下。口里微喟道:“咳!是觉悟还是坠落?” 这时医生进来了,他便要坐起来。医生摇头不叫他动,一面坐在床沿,拿出表来放在膝上,替他诊过了脉。便笑着站起来说:“好得多了,这杯药先吃了,明天再看罢。”企俊答应了。医生又说:“你闷不闷?现在看报是无妨碍的了。”说着便从衣袋抽出一张摺着的报纸来,放在床上,自己点一点头走了。 企俊起来吃了药,重又躺下;慢慢的伸开报纸,随便看去。忽然看见了一段启事: 新社接洽。 底下又有一段: 新社启事:企俊君因得脑疾,现正静居疗养,所有 各处约定的文字及讲演,均不得不暂行停止,同人等谨代为道歉。 企俊看完了,冷笑了两声,把报纸扔在一边,扶着头呆呆的坐着。 这时门开了,走进几个白帽蓝衫的青年来。企俊回头看见了,便慢慢的转过身来。他们都近前笑说:“你今天好一点了么?”企俊勉强笑着道:“好一些了,难为你们想着。”这时他们都围着床边坐下,随便谈起话来。 过了一会,有一个说:“企俊!昨天有一位邬有君写信到社里问你,说他要研究哲学。用什么书好?我们代你复了,不过将我们所读过的那几本书名开了给他。还有一位,我忘了是谁,他请你着手翻译一种关于社会学的书。我们也回复了,说你现在病着……”企俊皱着眉点一点首,随着微笑说:“我竟是万能的了!”他们都笑道:“如今社会上谁不知道企俊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巨子,有好些……”这时忽然又有一个说: “我忘了告诉你,就是那天开会……”又有一个笑着近前来说: “那位……”这时企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们,面色泛白,颤着说:“算了罢!谁配作新文化运动?谁又配称做新文化运动的巨子?一般是投机事业,欺人伎俩罢了。“德谟克拉西” 是什么?“新思潮”是什么?我不敢说你们,我自己实在还不明白,一知半解的写几篇文字发表出去,居然也博得一班人的喝彩,真是可笑可叹。老实告诉你们罢!所谓觉悟,就是坠落的别名,我如今真把我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立志从今日起,不做从前所谓新文化运动了。东抄西袭的谁不会写两篇,说两口。个人坠落不要紧,何苦替新文化运动添阻力。——” 这时他们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当中一个勉强笑着说: “企俊君!你累着了,先静一静脑子罢,这话是何从说起,你难道忘了从前——” 企俊立刻接着说:“请你们怜悯我罢!不要拉着我了,不必替我添枝添叶的编‘轶事’了,若是你们看我或者还有希望,就请你们赦免了我。”这时企俊说着泪如雨下,屋里一时寂静下来。 他哭了一会,抬起头来,他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走了。 漫漫的长夜,和他心中的思潮,一齐缓缓的流过去。天色又渐渐的明了,他的心思似乎也随着光明起来。他凝坐半天,便俯下身去,拾起昨天那张的报纸,撕成碎片,摔在地下。 医生走进来,看见了满地的碎纸。呆了一呆。但也不说什么。只笑问:“你今早觉得什么样?”企俊微微的笑说:“今天么?今天好得多了。”医生说:“现在可以容你回校了,只是费脑子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我听得你很热心……”企俊忽然红了脸,正色说:“谢谢你!我现在不但肉体上的病好了,灵魂里的病也似乎好了,我现在——忏悔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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