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比往日亮得更早了一些,屋外出奇得安静,唯有麻雀的叽喳声更加响亮。 “没想到昨夜捂下了这么大的雪!”三十多年前,那个让我感觉有些异样的冬日的早晨,随母亲一句惊喜的话语,拉开了序幕。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推开门,屋外的世界惊得我合不拢嘴。 这场在深夜悄然造访的大雪,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那种明亮的洁白,那种绵软的敦厚,那种几乎要把一切都改变的魔力,极大地震撼了童年的我。 雪后的院子,有些地方会很快被母亲清扫,有些地方会留下一些杂乱的脚印,唯有院子里的那盘石磨,留下了我认为最完整、最干净的雪。 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盘石磨,欣赏着这离开了地面却又让我触手可及的上帝的礼物。这上面的雪,似乎比别处的更白更厚,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让我想象着,那童话中的大大的、又香又甜的奶油蛋糕。終于忍不住,我把双手背到后面,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又舔。 趁母亲不注意,我偷偷抓了一把小米,撒在她刚刚扫出来的空地上。找来绳子,支起筛子,学少年闰土捕捉麻雀。可忙碌的母亲并不配合我的这些小把戏,甚至似乎有意和我作对,她总是在麻雀们刚刚落地或者即将落地的那一刻出现,让我的愿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家里玩不过瘾,我干脆出了家门。 至今,我仍然说不清楚,当年是什么原因,让我痴迷于那种雪后原野的空寂。 我沿着村东边的那条小河,逆流而上。我知道,走得越远,就离那种寂静越近。鸟飞绝,人踪灭,我看到的,只有白色的覆盖,我听到的,只有脚下沉闷的嘎吱声。在那种辽阔的白色里,幼年的我,把孤单当成了一种别样的享受。 在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游荡中,我会特别留意一种变化:在哪些地方出现了小动物的爪印。我想象着,这该是那种动物留下来的。田鼠?雀鸟?野猫?野兔?黄鼠狼?它们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 二十多年后,每每遇到大雪,我都会骑上我那辆踏板车,向东远行四十公里,去拜会我的一位故人,他的手里,握着破解动物脚印的密码。 那是我爱人的姐夫,我的连襟。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细长的三角形状的是野鸡,梅花状的大一些的是狗,小一些的是猫,最难分辨的是野兔,它的脚掌没有肉垫,脚趾全部向前,前脚撒,后脚蹬……我似懂非懂。 大雪覆盖之下,野兔的脚印相对容易辨认,我们带了猎犬和兔网,目的地是被积雪覆盖着的那一片河滩。 还是猎犬机敏,最先嗅到了野兔的气味。接着连襟发现了野兔新踩出的脚印。河滩面积不大,两边都是水,我们很快把网从一侧河岸布到了另一侧河岸,不一会,野兔就被猎犬从乱草中轰了出来,直奔兔网而去。然而,就在靠近线网的那一刻,它一个轻巧的侧身,趟过了清浅的河水,疾驰而去,猎犬一个纵身奋起直追,最终却无果而返,只在雪后的河滩上留下了串串爪印。 另一次同样是在大雪过后,在发现了野兔踪迹的情况下布下网,这一次野兔没有那么幸运,他在慌乱中一头撞进网去,在网里三滚两窜,竟然神奇地脱网而出,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次猎获无果,我仍乐此不疲。后来才真正知道,当年那些看似不被外人理解的举动,只是因为那些场大雪,因为那些雪地里的行走和奔跑,因为那些冷冽和空旷,因为那些神奇的脚印和绵延不绝的远方。 这些年,已经很难再见到那样玉树琼枝、折柳断竹的大雪了,去年却是一个例外。 去年的那场雪,来得有些早,刚刚落在小雪的节气后。那种久违了的纷纷扬扬,那种曾经的铺天盖地,再一次让我欣喜不已,唤醒记忆。 我步行去鸟房,饲喂那些心爱的鸟儿。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脚程,怕弄脏了鞋子,我特意换上了一双好久没有穿过的旧棉鞋。天气很冷,雪下得大,却因之前先下过了雨,又经过车轮的碾压,路面像浸水的海绵,咯吱声伴着扑哧声,那种感觉竟很惬意。但很快,我发现出了问题:我的棉鞋进水了。抬脚一看,竟然看到了脚底的袜子!我穿了一双烂了鞋底的鞋!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尽量去挑那些没有水洼的地方,刺骨的冰水还是会不断地浸到鞋内,走得很是艰难,我进退维谷,刚出门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我想起父亲当年给我讲过的一段经历: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天气也特别冷,他步行去邻村上学,几公里的路,全是厚厚的积雪,踩下去,看不到脚。很快脚被冻得麻木,只好在雪地里笨拙地跑。到学校的时候,竟然发现脚上的一只鞋子跑没了。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应该是《红楼梦》里面的文字吧,描述的是大族名宦中薛家的气派。大雪纷飞的岁月,是否都是丰年?我再一次打开记忆,去追寻那些年的大雪。我们常常把大雪称之为“瑞”雪,瑞,是吉祥的征兆。我不记得那些大雪给我的物质生活带来了怎样的改变,但知道,那些落在记忆中的雪,却是喂养我精神世界的宝贵食粮,它让我在有雪的日子和对雪的期待中,朝气蓬勃,信心百倍。 这些年,雪是越来越少了,让我禁不住怀疑,雪是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下到了别的地方? 今日大雪。但只是时令而已,尽管阳光灿烂,我还是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想看一眼是否会有雪花落下,一如当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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