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是诗中的贵族,是贵族中的歌诗。 王摩诘清新优雅,禅理深沉,早年偏道,晚年偏佛,他既向往道家那种自然高远的风度,又沉醉于佛家明心见性,得证菩提的深微妙法。 这样特殊的思想信仰来源于王维的自身经历。他有一位虔诚信佛的母亲,耳濡目染之下,“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母亲的虔诚给王维埋下了对佛家的浓厚兴味,连他的名字,都来源于一部佛经《维摩诘经》,可谓自小与佛结缘。 他的少年时代过得很舒坦,二十岁即高中魁首。野史里写道,在考取功名前,他听说有个诗人张九皋通过唐公主的途径,已取得殿试第一的许诺,当时唐公主权倾一时,王维便通过歧王的引荐面见公主,现场弹奏了自己所作的新曲《郁轮袍》,那时的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弹奏的曲子又凄美绝伦,令公主折服不已,从此名动京师。这全然是唐传奇的写法,故事里有才华横溢的少年,有慧眼识英的公主,有足以流芳百世的《郁轮袍》,具有一切传奇里必需的要素。 作为一个天资高绝的诗人,王维始终温和而谦逊,诗歌的韵律舒缓闲适,虽然壮阔飞动之作也颇为常见,但亦不减他的温文。直到后期遭逢剧变,王维的思想才趋于佛家。安史之乱中,王维被叛军捕获,被迫当了伪官,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让他面临生死的危机。幸而在战乱之中,他服药自残,以明心迹,并写下思慕君王的诗歌:“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首(《凝碧池》)加上他的弟弟王缙请求削官为兄赎罪,更有唐肃宗爱惜他的才华,才仅以贬官为罚。 安史之乱是王维一生的分水线,在战乱前后的他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这对他影响殊巨。 此前少年成名,仕途平稳的经历让王维陶醉于道家怡然自足的思想,在这段时期,他随俗浮沉,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悠然洒脱如那初从梦蝶之中醒来的庄生,写的诗歌也是取景状物,极富诗情画意,读这个时期的诗,其色彩和光影的运用结合优美鲜明,动静皆宜。论及对景物的描绘、对光影色彩的运用,古往今来无出王维之右,而说到诗歌风格的柔和淡雅、语近情遥,千百年来仍推摩诘为宗。 对于山水田园诗而言,王维的成就在整个诗歌史上都首屈一指,他将自己对生命的观照融入世界之中,用淡泊闲适的文笔勾勒万物的生生不息。他的诗歌追求“形意俱美”,对于字词的选择,王维往往多加锤炼,常因为一字而使全诗“活”了起来。《红楼梦》里香菱学诗,赞叹他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里“白”、“青”二字用得妙绝:“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可谓一语中的。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里评论王维道:“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这可谓将其诗风概括得淋漓尽致。王维的田园山水诗音节和缓,协奏婉曲,将山水的幽静和诗人高远的心境融合在一起,达到了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明代的胡应麟也提出《鸟鸣涧》、《辛夷坞》两诗的清婉和孤独:“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这是王维在诗歌方面所取得的独一无二的成就,后世难有可及。 苏子瞻赞美他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因为王摩诘的诗和画,从本质上来说并无分别,他写诗时,想到的是那自然的美景奇观,溢然眼前;作画时,想到的是那美景的流动气韵,宛然成诗。诗与画,于王维,均是记录的工具,用来载录下他眼之所见,心之所观。他的诗淡雅闲静,让人闭上眼就能想起一幅意致高雅的古画;他的画中,又尽是青山碧水,是唐代一道别样的风景。他写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也是在画那望舒长明,清泉无声;他画那茕茕一人,在幽幽的竹林里熏香抚琴,也是在写那“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言有尽而意无穷,言有穷而情不可终,诗与画,都和摩诘密不可分,他之所以成为王维,之所以流芳后世,是和在这两项中取得的非凡成就分不开的。 一切能入画的景,只有王摩诘能够写尽,他人不是缺乏天才,便是缺乏巧思。有人写诗如炫技,特地的,甚至是故意的写得飞扬激烈,如在墨色的幕布上作画,分外的浓墨重彩,为了眩人眼目而煞费苦心;有人写诗有目的,或奉承万人之上的君王,或谋取窥伺已久的职位,这样的诗,有才气却无灵气,可受捧一时却不能后世流芳。 王维不同,他写诗作画,纯是因为觉得世间有绝丽风景,不可辜负,并不为取悦任何人。他是在自己的心上种下花来,独自欣赏那花的美丽恣睢,在他心中有一个秘密花园,园中开满了世间最美的风景,在这里,岁月不老,时光悠然,因他已将一切的至美留在诗画之中,神韵悠远,是王维诗画中的灵魂。 只是后来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战乱迭起,平地风波纷至沓来,种种变数打击得他几乎一蹶不振,只能寄托于佛家的思想来寻找精神上的安慰,从此少了当初那个弹奏《郁轮袍》的少年,佛家多了一个虔诚慈悯的天才信徒。 他对佛学悟得通透,将禅理融入诗画之中,别有一番理趣。后期的他将领悟的佛理融入到诗歌中,使诗歌传达出深刻的禅意,也使人想到他独自与清风明月相伴,在松间泉畔坐禅感悟自然和人生的真谛,有一种摆脱尘世之累,坦然处于寂寞之中的孤勇。 同样传承陶潜遗风,王维和孟浩然还有所不同。倘若一位客人要去拜访孟浩然,打扮得像个草莽农夫也无妨,因为孟浩然本就是躬耕田庄之人,身上有的也只是夫子的书卷气,但若要去拜访王维,却似乎必须沐浴熏香,穿鹤氅携古琴,方才配得上面对这位高雅的诗人。 印象里固执地认为,孟是和蔼可亲的长者,王是丰姿都雅的少年,对孟夫子的少年时期无法想象,正如同样无法想象垂垂老矣的王摩诘。孟的面貌神态从他四十岁以后才逐渐明晰起来,王的形象则从惨碧少年贯穿始终,纯净坦然中带着对人世淡淡的迷茫,仿佛初诞于世的释迦太子,身上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神性,令人不敢仰视。 即便在佛堂中斋戒茹素,在长明灯下喃喃念诵佛经,王维给人的印象也并不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他始终是高雅、清洁而不可侵犯的少年形象,像宝玉出家后,披着大红猩猩毡,从微微的雪影里走出来的模样,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令芸芸众生都自惭形秽。 尽管性情出了名的温文蕴藉,王维仍给人一种不可逼视之感,他身上那种贵族气息令人肃然,这份贵族的态度不是来自于他的年少成名春风得意,也不因他迭遭打击而减损分毫。 从这一点来说,王维像极了一朵遗世独立的莲花,优美到了极处,人们在他的高雅绝俗面前自惭形秽,而他本人毫无骄矜自傲之意。同样的面对人生中的困境,别的诗人笔下常常会倾泻出愤于不遇、悲于时世之情,但王维的诗中从来看不见那些困境,看不见他所受的艰难苦厄,他的诗歌从来温柔,只是幽幽地说着:“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说着:“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遭逢劫难之后,他看山依旧,看水如昨,仿佛经受的苦难只是一片随风而去的乌云,清风一吹又是皓月长明。这一点上王维和谢安十分相似,《世说新语》里记载,后者和客人对弈,中途收到谢玄报捷的书信,仍是“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地继续下棋,客人问及战况,谢安方才从容回答了一句:“小儿辈大破贼。”这般的宠辱不惊,谓之真正的贵族气。 这并不是说王维高高在上,而是指他的优美高雅,令人向往而又畏怯不前。可以说,王维是出世的,他始终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淡淡地凝视着这个世间,目光温柔、亲切,带着秋夜月光似的清冷,斯宾诺莎那句著名的话可以完美地形容他:“不笑,不哭,也不痛骂,只是理解”,面临种种苦难灾厄,他始终抱有理解的态度。然而王维终究是幸运的,像耶和华对世人宣称耶稣是他之子,上天对王维也恩宠殊甚,赐予他横绝一世的才华,让他在漫漫的历史画卷之中,留下淡雅清逸的一笔。 有人说:“魏晋之后,再无名士”,但王维是个优雅的意外,他是诗歌中的贵族,亦是贵族中的歌诗,他是竹林七贤之后的明月还乡,是那忘川边的蒹葭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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