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的八个字是:“一切有情,依食而住。” 在我们的生命中,一切美好的回忆似乎总与食物相伴。并非当时的食物多么美味,但如果没有食物,总觉得不够圆满。就像想起父母,想起老家,记忆总是被各种食物塞得满满的:很小的时候春游,妈妈给我做了三层的便当,震惊全校;寒假补课,在天寒地冻中回家,爸爸做了一个麻辣火锅,又暖又美;每次离家,妈妈照例炸茄盒、炸藕盒,装满一大盒,其实软冷之后的味觉都不如刚出锅,但是在异乡的小窝,打开冷吃,还是感觉甜美;过年就不必说了,卤猪脚、猪耳、猪尾巴的卤锅昼夜不息,那股浓香翻腾在小屋中,我偷吃时总被妈妈发现,妈妈嚷着家里来了一只两条腿的黄鼠狼;记得最真的是,在不爱写功课的大多数日子里,做饭时分是我偷懒的时机,缠着爸爸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就这么耳濡目染,我学会了收拾鸡鸭鱼肉,甚至学会了收拾肥肠和肝肺。 什么是最忠实的?不是我们的心,而是我们的肠胃。在深夜想家的时候,老老实实给爸爸发短信:“我想吃蒜苗煎豆腐炒老腊肉。”爸爸居然给我回了,说:“知道了,馋猫。”每个月不舒服的那几天,酸痛难忍,想念妈妈做的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红糖小丸子汤。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慢慢地学会了做饭,热爱厨房,喜欢在盆碗灶台之间消磨一个个黄昏和夜晚,喜欢在饭桌边拢住一堆朋友和亲人,喜欢煮好一锅汤的时间,也许就为了给客居的自己找到一点家的感觉。还有什么声响,比这些更像一个家——厨房里的人在切菜的咔咔声,洗菜的哗哗声,菜下锅的吱吱声,说话的声音,在大城市的黑夜降临时,这些声音都让人感到安全和舒心。 但是,总有些时刻,“像个家”满足不了你,你想真的回家,和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饭。于是我回家了,不是在节假日,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就为了一顿晚饭。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们照例是高兴的,问都不问一句,为什么回来。对于他们来说,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孩子回家了,要吃一顿晚饭,这件事比天还要大。 那天,爸爸和妈妈早早就起床了,出门买菜。我还没醒,就迷迷糊糊听见妈妈在外屋打电话:“徐螃蟹啊,你家的螃蟹今天怎么样?”妈妈的手机上存了很多小贩的电话,“徐螃蟹”“赵大虾”“黑妹子水果”,只要一接电话,他们都知道,是我回来了。上午10点,厨房的地板上已经摆好了爸妈的战利品,新鲜的海螺、大虾、螃蟹和鱼。宰杀的活鸡,爸爸取下胸脯最鲜嫩的两块肉,入菜。这道菜是我家的家传菜,据说曾祖父是一方名厨,这道菜是他的看家本领,叫作“六月雪”。做起来极其费事,要不厌其烦。做法如下:先将嫩鸡的胸脯肉取下,用刀背细细斩剁成泥,用鸡蛋清洗鸡肉泥,细细过滤,鸡肉渣滓都弃去不用,只要肉浆。起一个猪油锅,将鸡肉浆在油锅里爆炒,炒出来一片片洁白松软。看似简单,其实特别讲究火候,火候不够,炒出来成汤成水,不行;火候过了,炒出来结块成团,也不行。 从小到大,只有过年爸爸才肯下厨一做。如今我回来的机会少了,他不再推托,反而老能吃到这道菜。我听见爸爸在厨房“乒乒乓乓”剁菜板的声音,就知道要吃“六月雪”了。我想学这道菜,把家传小菜谱继承下去,却没有这个本领。食谱就是家谱,一道道菜,经由曾祖父、祖父、爸爸,一代代流传下来,就像一棵巨大的树,有无数个枝丫分岔,最后汇总到一棵主干。也许一些元素会遗失或者改良,也许会融合、变化,但还是流传了下来。我想继承这些味道,并且经由我的手、我的心和我的味觉,把这些味道也一一地流传下去。 终于开饭了,舅舅一家也在。摄影师给我们拍照。原本我还担心,拍照会让家人不自在,但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是的,也许和平时吃饭略有不同。妈妈对着镜头摆出灿烂的微笑,抱怨着说:“你看你炒的娃娃菜,挂太多浆啦!”爸爸也一脸笑容,反驳说:“这样上镜!你不懂!”舅舅也是个实在人,他对妈妈说:“妹子啊,不是我说你,你在镜头前真不好看……”摄影师无法阻止他们随意地起立、穿梭和各种穿帮,场面一片欢乐。我笑着在一旁偷吃,心里想:是啊,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了。 有些话,似乎只有在饭桌上会说。有些话,似乎总在饭饱后才会讲。一边收拾,一边和妈妈说体己的话。那些话里,有平时的问候电话里不会说的情绪。平时的电话里,我们都是生活的形象大使,都在努力装得幸福快乐和积极向上,让亲人安心。只有此时此刻,一边清洗盘碗,一边收拾垃圾,妈妈才会对我敞开心扉。抱怨也好,牢骚也好,都是真实的,都是有关生活的。我知道我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听着就好。有些心情,就跟着厨余垃圾一起被清扫一光。而饭后几个小时,爸爸忙着做老家的炒面。把燕麦、芝麻、花生、核桃一起炒熟,然后打成面儿,饿的时候兑上热水一搅,异常香甜。爸爸一边做,一边唠叨家务事。那些烦心的琐事,也和芝麻一起被搅拌打碎了吧?做完了炒面,爸爸舒坦多了。我珍惜那些饭桌上的时光,也珍惜此时此刻饭桌下的时光。 带着炒面、炸好的藕盒和酥肉,带着回家一顿饭长出的新肥肉,我又坐上回北京的飞机。“如果你30岁,你父母60岁,每年春节才回家和父母一起待7天,那么,假设你的父母能活到90岁,那么你也只能和父母在一起吃120次晚饭了”,是的,最初,就是这道简单的数学题打动了我。 我为我偷到的,多出来的这一顿晚饭,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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