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年画,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放了寒假的第一天,正赶上邻村大集,我约上邻居家的小伙伴拔腿往集上走,就为了去看年画。等我们打听着找到卖年画的地方时,天已半晌。街上人山人海,各种年画更是挂满了整条大街。那时的年画大都是电影中的镜头,彩色的,一部电影的内容浓缩在两张大年画上,一张大年画上有八个方方正正的小画面,两张就有十六个,下面有对应的文字说明。这样的年画张贴在一起,基本就是一部完整的“电影”,非常吸引人。还有一些单张的年画,整个画面上就一幅图,大多是根据舞台上的戏曲故事绘制的。什么《打渔杀家》《西施浣纱》《碧玉簪》《海瑞罢官》等等应有尽有,画面上的人物色彩艳丽,栩栩如生,就像在舞台上唱戏一样。我和小伙伴馋得不行,总想买一张贴到自己的家里,可惜两手空空,没有一分钱。只好从大街的这头看到那头,再从大街的那头看到这头,总也看不厌。看着看着,我突然被一张单幅的年画吸引住了。画面上两匹交叉的马前腿立起,马鬃直竖,嘴巴大张似在嘶鸣,一匹马的马背上一个白盔白甲的青年,挥舞着一柄大枪正刺向另一匹马上的人。那匹马上的人金甲红袍,正歪身向马下倒去。画面虽杀气腾腾,但很有立体感,特别是持枪青年的英勇气概让我非常喜欢。看了一下年画的下面,等好歹认出了“枪挑小梁王”的字样后,我就有点欣喜异常了。这不是评书《岳飞传》里的故事嘛,说的是岳飞和小梁王柴桂校场比武的事儿。当时,村里的大喇叭天天播放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我都能倒背如流了,自然熟知这个故事。岳飞“精忠报国”的事儿老师在课堂上也说过多次,他早就成了我心中的大英雄,自然崇拜得不行。我在这张年画前左看右看,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卖年画的是个瘦瘦的中年人,见我喜欢又没有钱,就怂恿我用头上的棉帽来换。我的棉帽是灰条绒的,有两只长长的“耳朵”,虽然哥哥戴过几年旧了点,但我从当兵的叔叔手里要来一颗红五星缝在上面,就格外惹眼,也漂亮。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我毫不犹豫就摘下来换了《枪挑小梁王》的年画。 到家后,才知道闯了祸。因赶集时没和爹娘说,吃饭时他们找不到我上火吵起了嘴,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又听说我用棉帽换了一张年画,可把他们气坏了。爹顺手拿起笤帚就打我,娘也要给我撕年画,一下子小院里乱成了一锅粥,多亏奶奶从中周旋,才平息了我的祸端。 快过年时,爹依然要添置几张新年画,他去集市上买了《穆桂英挂帅》和《天仙配》。等把墙面仔细扫过,爹才认认真真地把年画贴到客厅的正北方,让到家里的客人一眼就能看到。瞬间,时光在屋子里穿越,穆桂英、七仙女都“活”了起来,光彩照人,活生生上演着舞台上的故事,陡增了不少生活情趣。而我那张《枪挑小梁王》,却被爹贴到了屋子的里间,说是大过年的,贴刺死人的年画不吉利,让来拜年的邻居们笑话。爹的做法,让我难过了好几天,就偷偷去摘他喜欢的那棵腊梅的花骨朵。过年了,我们小些的孩子就相约去各自的家里看年画,谁家贴的多,谁家年画好,总要评判争论一番的。那时的年画,让我的眼界大开,知道了生活以外的很多事物,觉得世界非常美好,特别令人向往,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很重的地位。 没过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子加大,集市上的年画就更加丰富了。除了电影、戏曲内容的,名胜古迹、胖娃娃和十大元帅的年画也出现了,山水还有一些动物的年画也很多,花花绿绿,染了一条街。更引人眼球的自然是女电影演员的靓照,那时的刘晓庆、姜黎黎、李秀明、斯琴高娃、潘虹等还是清纯少女,画面中的一笑一颦都让人难以忘怀。当时的商家很是精明,还在下面印制了一个年历表,真可谓一举两得,卖得非常火爆。那时的年集,大人孩子都爱在卖年画的地方逛,逛着逛着,半天的时光就过去了。年画养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年画内容太过丰富,如一本“百科全书”,看多了自然能长不少知识。 不经意间,一种叫“挂历”的图册又悄然兴起,内容更是多姿多彩,人物、风景、花鸟,无所不有。挂历面积小不占地方,一年四季呈现的又是不同的画面,让人感觉时时新鲜,也就渐渐取代了年画的位置。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挂历也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空荡荡的墙壁上很难再现昔日的生活“情趣”了。年轻人整日忙着奔波赚钱,不断接受外来的思想理念,年画已经很难融入他们的生活了。 现在,大多家庭都挂上了装裱的书画作品,虽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也不失一种高雅的精神情趣。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怀念家家贴年画的温馨岁月,当然也是对逝去童年的深深怀念。那些年画的背后,是纯真,是欢乐,更是人们心底无法褪去的烟火气息。 温暖的柴禾 晚秋了,树叶在微风中开始飘落,一枚两枚,姿态轻盈得如翩翩的蝴蝶。我们小孩子瞅着树叶落地,就争先恐后地向前跑去。干吗?抢着串树叶。我们每人手里都拖着一根一两米长的麻线,线的一头穿在针眼里,另一头系在一截小小的树枝上,看到落叶,就用针穿上,然后用手一捋,让它顺着麻线到达线的最底端。这时,那截小小的树枝就起作用了,挡住了树叶的滑落。树叶越穿越多,麻线就逐渐成了一条“大尾巴”,被我们拖在地上唰唰地响。穿满了,拖回家,解下底端的小树枝,小手一捋,树叶就静静地躺在灶房,成了待烧的柴禾。 随着季节的推进,树下的叶子越来越多。天微微亮,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们都起了早,背着花篓(用柔软枝条编成的一种有花格的装柴禾的工具),急急地朝树多的地方奔去。树下堆满了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这是一年中捡落叶的最好光景。母亲们都加快了手中的耙子,它们把树叶搂成堆,再装进花篓里,摁实了背回家。有一次,母亲背着花篓回到家,再回来时树叶就被人们抢光了,母亲有些自责地连连叹气。再搂树叶时,母亲就多了个心眼,让姐姐和我跟着。她不停地搂着树叶,一堆,再一堆,却不急着往家背,直到周围的树叶都搂光了,让我和姐姐给看着,她才装进花篓慢慢背回家。经过我们全家十多天的奋战,树叶不光堆满了灶房,还在院子的南墙边码起了一个大大的垛子。这个垛子再加上平日生产队里分的和母亲到处捡拾的各种柴禾,足可以支撑一家人几个月的热汤热饭了。母亲站在垛子旁,前前后后地看着金色或者褐色的树叶,满脸漾着笑,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那时的柴禾稀缺,也就显得格外金贵。玉米、谷子的秸秆或者脱粒后的麦穗、树叶什么的都比较软,燃烧得快,热量也不大,属于软柴。树枝、木棍或者脱粒后的玉米棒子,烧起来“噼噼啪啪”,火硬燃烧也慢,属于硬柴。硬柴毕竟少,一般农家都不舍得烧,过年煮肉了或者做豆腐时会偶尔用几次。谁家要是有一个垛子的硬柴,那可是十足的富裕户。记得邻居家的王大哥搞对象时,姑娘看他蔫儿吧唧的本想“拜拜”,却无意间知道了他家有好几个大大的柴禾垛,觉得一日三餐做饭无后顾之忧,于是下决心嫁给了他,可见当时的柴禾在生活中占据了多么大的位置。 那时,我们农村做饭用的是土灶。在厨房的一角用土坯垒成,中间放一口大铁锅,土灶的旁边是木制的风箱,拉动风箱的把手,会产生一股风儿,吹动灶膛里的火苗。风箱拉得越急,火苗就越大,温度就越高。小时候,看着母亲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膛里不停地添柴禾,觉得挺好玩。灶口的火苗被风箱强大的气流不时地挤出来,红红的,温暖着母亲憔悴的脸庞。有时看得心痒,就帮母亲拉几下,没想到拉起来却很累人,拉几下,胳膊就酸溜溜的。偶尔发点“轻狂”,就双手攥着风箱把手快速地拉,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劲儿,火苗竟没命地挤出灶口,脸都被烤得生疼。看着灶口被浪费的火苗,父亲突发奇想,居然发明了一种烧水的独特方法。他用一根粗铁条从厨房的房檩上吊下来,刚好垂到灶口的上方,铁条的末端挽成一个钩子,把装满凉水的铁水壶挂上。做饭时,风箱拉得呼呼响,灶膛里的火苗一个劲地蹿高,火辣辣地舔着锅底。那些更富激情的火苗也不甘示弱地跑出来,和灶口的铁水壶一次次地亲吻着。饭做好了,灶口的水壶里的凉水也开始沸腾了,既节约了柴禾也节省了时间,真是一举两得。现在想想,我们那里把铁水壶叫作“燎壶”,就是因为天天被柴火烟熏火燎的缘故吧。自此,父亲的发明被更多的家庭效仿,也许经济实用吧,久而久之,竟成了当地农村的一种生活习惯。 记忆中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柴禾的稀缺达到顶峰。柴禾之所以缺,很大原因是农作物长势不好,稀稀拉拉,到头来收获不了多少烧柴。那时,每个家庭里的人口多,男女劳力干的活重,饭量自然就大,一日三餐全靠煎饼填肚子。摊煎饼是个费时也费柴禾的活儿,用一色的软柴禾,一般就是树叶和麦穗脱粒后的麦穰。天天摊煎饼,哪有那么多的软柴啊。有些家庭妇女为了做熟填肚子的食物,不惜脸面,晚上相约去外村偷柴禾的事儿时有发生。 有了柴禾,储存也是个学问。有些柴禾短时间用完的,就随便堆一边,让阳光肆意地晒着,边晒边用。如果长时间使用,就会仔仔细细地码成一个垛,一般为圆形,也有长形的,但都要弄个凸顶,盖上草苫后利于雨水流下来,让柴禾保持干燥。邻居王大哥虽然长得蔫儿吧唧,但干活却是一把好手,尤其是码柴禾垛那简直是人见人爱。有一年,他码了个圆形的柴垛,全是玉米秸秆下面的根部,我们俗称“茬子头”。他先在地上用自制的大“圆规”划了一个圆,然后用石灰面标出来,再铺“茬子头”,最外围的“茬子头”根部一律朝外,但绝对不能超出石灰线,铺到一定高度后里面的柴禾可随便放,但一定要摁实,然后再铺外围的“茬子头”。如此往复,柴垛铺到两米多高时就基本完成了,王大哥用铁锨在柴垛周围不停地轻轻拍打,弄得平平整整,最后精心做了一个顶,上面用草苫盖好后,防止麻雀上去扑腾衔草,又插上了一面自己制作的白色小旗。那个柴垛弄好后,谁都觉得漂亮。有人开玩笑说,柴垛弄得不孬,就是太像鬼子的碉堡了,当心有些爱国的喝多了酒,晚上给一把火烧了。一句话,竟把王大哥吓得够呛,当即把柴垛顶上的小旗给拔了。 田地里那么多的农作物,到最后都会变成柴禾的,座次也会排一排。要说柴禾的宝贵当是豆秸。大豆收割脱粒后,生产队会把有限的豆秸分给各家各户,一家一小堆。豆秸到手后,大家都会好好储藏,不让它受一点潮湿,就等过年晚上煮饺子用。豆秸在铁锅下“噼啪”作响,饺子在大铁锅里上下翻滚,人人满脸喜悦,饺子诱人的香气早已浸入脾胃,一年最美好的光景莫过于此。据说,豆秸燃烧起来很顺,几乎不会断火,灰烬也是清清爽爽的白色,农家人都觉得它是吉祥之物。关键是豆秸燃烧的“噼啪”声驱邪,能让一年中的所有不快随着青烟悄悄溜走。 如今,随着天然气、煤气和电器化的普遍使用,柴禾也“黄花不再”,早就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每次想起小时候关于柴禾的种种往事,内心依然充满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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