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座房子里已经住了整整六十年了,我习惯这房子的光线、味道、声响,还有很多很多,一切的一切,我喜欢这房子的所有。这里是我的家,我爱它。 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据说主人对这所房子的使用权只有七十年。 这个消息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我本来不是个喜欢思考的人。错了错了,说人不对,我其实只是一颗牙齿,一颗小巧玲珑完好无损的牙齿。所以应该这样说,作为一颗牙齿,我并不喜欢思考太多事情。我们不像人类,有复杂的头脑,一颗不是特别大也不特别坚固的脑袋面划分出数个区域,布满了血管和神经,主宰着人的整个身体以及思想情感,所以我认为人有时候觉得特别累一定是因为头脑的结构太复杂了。我简单,所以我快乐。我至今还记得我曾看到我的主人为了完成作业,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思考问题的样子,我非常同情他,很想让他不要再用手去挠头了,很想叫他像我一样什么都不想就这么快快活活的多好。然而,就像我不懂人类的思维那样,人类又哪里会懂得我们牙齿的想法呢?最后我决定还是算了,我发现自己在担忧主人的时候,快乐也在离我而去。 关于房子使用权的烦恼,在纠缠了我两天之后,我也把它放弃了。反正是我解决不了的问题,干吗要多费脑筋呢?这么一想,我重新开心起来。我枕着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跑进来的棉絮,软乎乎的,它让我全身都放松下来。 如果你以为我就是个自私的,只顾自己快乐的家伙,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尽管爱自己居住的地方爱到有些霸权主义,但我并不排斥三五个偶尔来做客的朋友。 最先做客的是一只蚂蚁。不对不对,我又说错了。瞧瞧,岁月终究还是让我的记忆变老了。来做客的蚂蚁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它们是不速之客。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在一段总也断不了雨的日子里,风雨声疲倦了我,让我进入一场又一场的昏睡中。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让地板和天花板都湿漉漉的,说到天花板,咳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其实那是碗柜最低层的板子,我就住在碗柜下面的地板上。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碗柜靠墙的那条腿上,居然长出了一丛蘑菇。我惊讶得要死。独自住在这里几年了,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蘑菇,还是悄悄在我身边长出来的! “蘑菇!蘑菇!”我大声叫着,希望能让我的主人听到。 我的喊叫当然是枉然的。我的声音在柜子下面回响了一阵,从地板上弹跳着消失了。 要知道,经过最初几年的孤独后,我基本适应了自说自话。我想象成有两个自己,一个说,另一个听。这样其实也挺好的。最起码我可以和另一个自己和谐共处,没有纷争。 我继续小声嘀咕着“蘑菇”时,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的声音:“是的呀,好大的蘑菇咧!” 我伸伸腰,准备再眯一会儿。忽然那声音又说道:“嗨,我可以和你共赏这些蘑菇吗?” 我的上帝!原来不是“另一个自己”呀! 我这才发现了它,以及它们——那些显得略略有些局促的蚂蚁们。 它们排着一路纵队,说话的是最前面的那位。我一下子清醒了,紧接着也有些害羞起来,因为好久没有与别人交谈过了,再说我这个“大客厅”也因为没有经常清理显得有点晦暗和肮脏。“可以可以。”我慌乱地说。 蚂蚁们依次坐下了,它们不约而同地托住自己的下巴,用同一个姿势面对着蘑菇,脸上的表情也统一得近乎梦幻。那个最靠近我的蚂蚁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跟我诉说:“你知道吗?我们的家就在蘑菇下,当然不是这里的蘑菇了,是外面树林里的那一大片蘑菇。我们最爱看的房子是蘑菇房子,最爱闻的味道是蘑菇味道。可这恼人的大雨一场接着一场,让我们不得不离开蘑菇房子另外寻找去处。我们不像其他那些蚂蚁,随便找个什么可以避雨的地方就行了。我们追求完美,要么就是蘑菇房子,要么宁可没有房子。所以,我们就来了。你可真是个好人哪,愿意把最爱的东西与我们分享。” 我听得极其惭愧。我只是对蘑菇的出现感到惊讶,并没有爱上它呢。 不过我决定成全它们,让它们暂时住在我旁边的蘑菇下面。 这群小东西很懂得自律,它们醒着的时候从不吵吵,睡在蘑菇房子下果真很幸福很享受的样子,睡觉时的鼾声都是那么轻柔与甜蜜,并没有影响到我宁静的生活。 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个漫长的雨季,直到外面的天空变得晴朗,空气变得清爽,而地面也逐渐干燥起来,有蚂蚁回去查看了自己的蘑菇房子还安然无恙之后,它们决定离开我的家,跟我告别。 我没有太过伤感。我早就知道,离别是生活的常态,我应该坦然接受。它们离开那天,决定给我一个惊喜。在我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它们忽然一拥而上,集体抬起了我,围着蘑菇跳起了舞,我被颠得头脑发晕,心头发乱,但不得不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这最后的告别仪式持续了有好几分钟,它们放下我离开后,我躺了整整两天才恢复元气。 我的生活重新陷入了宁静。唯一的变化是,我开始喜欢上了那丛蘑菇。 我甚至像那些蚂蚁一样,睡到了蘑菇下面,我睁着眼睛,看着蘑菇,想象它是一片天空,无边无际,大得让人呼吸困难;想象它是一片云朵,可以移动,可以聚散;想象它是一把伞,带着我走进太阳下或是雨水中…… 后来,又有几位客人陆续来过这里,一只受伤的蟋蟀,一条胆怯的毛毛虫,一只爱说爱动总是把自己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蝈蝈,无一例外,它们都喜欢上了我喜欢的蘑菇,也都很友好地离开我的房子。 如果不是那只老鼠,也许我会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我会信任任何来到我家的客人并与它们友好相处。 那只老鼠,唉,一提到它我简单的心就会变得异常纠结,隐隐作痛。我宁可赔上自己的十年性命,也不愿多想那只老鼠的事。它只在我这里过了一夜,可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它毁掉了蘑菇,那一大簇的蘑菇,全部被它毁掉。我睡得太沉了,竟然没有听到该死的老鼠用牙齿啃咬蘑菇根部的声音,没有听到它用爪子撕毁漂亮的蘑菇头的声音,等天亮的时候,蘑菇已经成为一堆碎片,老鼠早已不见踪影。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以为重新回到了黑夜。 如果蘑菇从来没有来过,或者那些蚂蚁从来没有来过,也许我不会那么伤心,不会那么痛恨老鼠,不会那么讨厌后来的那个家伙。 后来的那个家伙,是突然降临的。 它来的时候,我正在练习静坐。 静坐的时候,时间停止了流动,大脑停止了思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天地之间只有我的存在。我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时空之中。就在那时,我听到了清脆的一声,像一颗钻石掉落在玻璃上的声响,像一滴雨滴落入池塘里的声响,也像春天的清晨从外面树林中突然爆发出的一声鸟的鸣唱。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的世界。 接着我看到了它——我的同类——一颗牙齿。 不过,那是一颗怎样的牙齿啊! 噢!我都不太忍心说下去了!作为一颗牙齿,我为它的存在感到羞耻。它的颜色,失去了牙齿本来的颜色,黄色?No!黄色中带着黑色,仿佛它不是生活在人类的口腔中,而是刚从哪个烟囱里被熏得半死后逃出来的。 不不不,我敢肯定,它就是逃出来的,因为除了颜色难看至极之外,它还伤痕累累,它的身体坑坑洼洼,最大的伤口在头部,那么大一个洞啊!是经受了多么惨烈的折磨才变成这个样子? 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同情心。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我马上把同情心掐死了。我再也不要任何人来到我的地盘,就算同类也不行! 我不等它反应过来,对它踹了一脚。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我会把它踹飞,可它不过稍稍移动了一下,看来它虽然伤得不轻,但还不至于马上死掉。 果然,它呻吟了几声,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它对着我,老气横秋地说:“小家伙,我们可是一家人!” 谁跟你一家人?还叫我小家伙,知道我多少岁了吗?这个老家伙! 我双手叉腰:“离开我的家!” “从今天起,这是我们俩的家了!”它倒不见外,居然径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冲上去,想把它推开。伸手一试我就认输了。它纹丝未动。我这才发现,跟它比起来,我的确是个小家伙,至少身材上看起来如此。 生活经验告诉我,对付这个大家伙,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我暂时不搭理它,继续我的静坐,说不定它感到无趣自己就离开了。 我闭起的眼睛偷偷睁开一道缝儿,看它会搞什么鬼。它盘着腿,也开始静坐。不会吧,它居然学我!难道它打定主意跟我耗下去了吗?该死的家伙! 我干脆闭上眼睛,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我开始胡思乱想,猜测着它的来头和来意。 正想着呢,那个残破的家伙主动跟我聊上了:“嗨,小家伙,你还记得自己的主人吗?” 想干吗?考验我的智商和记忆力吗?我看起来那么弱智和健忘吗?我自然不会被它问倒。我说:“当然记得呀!”为了证明我所说为真,我开始给它讲我主人的事情。 我的主人是个小男孩儿,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一个小巧的翘翘的鼻子,黑眼珠透亮看起来清澈无比。最重要的是,他非常爱笑,一笑就露出洁白无瑕的两排牙齿,小小的牙齿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我还知道他爱玩滚铁环的游戏,一旦手里有了铁环就会在屋外拼命地跑,跑得头发都被风吹得竖了起来,跑得浑身的大汗湿透了衣服,最后气喘吁吁就像一条小狗一样地吐着舌头…… 说着说着,我被自己吓到了。我不知道我对小主人的事会记得这么清楚!我以为自己早已将他忘记! 说着说着,我发现那个破脑袋的老家伙看我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马上就止住了讲述。我干吗要对一个陌生的家伙说这些我藏在心中几十年的回忆?我机智地反问它:“你了解自己的主人吗?” 它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老年牙齿才有的浓痰,看得我恶心无比。 它说:“我的主人跟你的正好相反。他老了,他的头发稀稀拉拉已经快掉光了,剩下的也尽是白发。他老眼昏花,眼珠子浑浊,他不爱动弹,整天就是戴着老花镜读书看报,在纸上写写画画。牙齿嘛,更不要说了,嘴里没几颗了,像我这样的,就是活得比较久的了。吃饭前他会戴上一个假牙套,它能帮助它勉强嚼碎花生米和蔬菜,遇上带着筋骨的牛肉他就费事了。不过,他不喜欢那副牙套,他说戴着它吃的东西也像假的了,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味道。他最怀念的就是他的过去,他的童年、青年和壮年。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有空再慢慢聊吧!” 我听得正起劲的时候,它就这么忽然住了嘴。这让我有些懊恼,不过我不想求它。它在我的地盘,我是主人。我有耐心等待它继续给我讲述。 我们都陷入沉默。沉默归沉默。我依然戒备着。 可是不知怎么的,戒备着的我很快就睡着了。这绝不是我的本意。我怎么能睡着?还睡得那么香?以至于掉了一地的口水都没察觉。我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身边都是我的兄弟姐妹,那么团结那么亲密那么有安全感。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个老家伙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些害羞的感觉。好久没有被另一颗牙齿这么看过了。不过我们才认识一天哪!不能这么快被它迷惑,谁知道它什么来头呢? 老家伙不等我开口,接着昨天的话题跟我讲,这回它讲述的是它主人年轻时的事情。它的主人可真是个有着丰富人生的人哪!他求学、游历,跟漂亮的姑娘谈情说爱,生了两个儿子都跟他小时候一样漂亮…… 它不紧不慢地讲述着,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我也不再焦急了,反正对我来说,时间早已漫长得难以打发。 第三天,它开始讲主人的童年。这时,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老家伙的确是个可疑的家伙,他讲述的主人的童年怎么跟我的小主人那么像啊! 我大喝一声:“你是个骗子!你讲的这些我都讲过!不要再欺骗我了!你给我滚出去!” 它并不生气,也不着急,而是慢慢地说:“是的,他写作业时爱皱眉爱自言自语,还特别爱挠头,每当那个时候,我们就特别着急,我们曾经一起讨论过他的头发会不会被全部挠光,你还记得吗小米粒?” 小米粒?小米粒!它叫我小米粒! 我是——小米粒——我是小米粒呀! 往事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把我砸懵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差点摔倒。它扶住了我,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感觉弥漫在我周围。 我想起来了—— 那天,那个可爱的满头黑发的男孩子,捏着那颗刚刚掉落的乳牙,哭着问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的妈妈:“妈妈,我的牙掉了,我该怎么办?”妈妈走过来,叫他张开嘴让她看,妈妈看到那颗牙是上面的一颗,于是她将它扔进了碗柜下面,说:“宝贝,上面的牙掉了要往下扔,这样新牙才能更快地长出来!”那颗乳牙头昏脑涨地落到了碗柜下,恍惚间它听到原先一直在它身边的兄弟喊着它:“小米粒——我会去找你的——” 小米粒!我就是那颗乳牙小米粒!而身边这个又老又残的家伙,是我的兄弟! 我明白了。我被时间催眠了。时间自己却没有等待我。我的主人成了一个老人,我的兄弟也成了一颗蛀牙。 我们重新相聚。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梦境一般的重逢。 我们的外貌改变不了我们是兄弟的事实。我们头靠头地聊天,依偎着睡觉,看光阴从眼前流过。 我把我的担心告诉它:“这座房子马上也许就不属于我们的主人了,我们该何去何从?” 它握着我的手说:“总会有办法的,两颗牙在一起就不会孤单。” 突然有一天,我们猛然暴露在强烈的光线下,眼睛被刺痛了。碗柜被人移开了。不仅是碗柜,整个屋子的东西几乎被清空了。我们的主人真的失去这个屋子了? “别动!”就在搬运工人的一只大脚快要踩到我们身上时,一颗花白头发的脑袋凑近了我们,他伸出一只长满老人斑布满青筋的手捡起了我们,“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居然在一起啊!” 他是我老了的主人!他还记得我!我们一起度过了分开的六十年!我的眼泪出来了,非也非也,我的老泪出来了! 他把我和兄弟放进了一个匣子里,他对我们说:“我有伴儿了,你们两个小东西都跟我走吧。” “怎么回事?”我问我的破牙兄弟。 它说:“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事,我们主人的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妻子去世后他一直一个人居住。现在,这房子要被拆掉了,他将飞去美国和儿子们团聚。美国呀,据说要坐着飞机漂洋过海呢!” 不等我再发出疑问,兄弟已经看出了我的心事,他搂住了我,差点把我嵌进他的破洞内,说:“小米粒,我们在一起,跟主人也在一起,还需要在乎哪里是我们的家吗?” 哦,我承认我被说服了!说到底,我也是个独居六十年的老牙齿了!这迟来的团聚,这迟来的幸福!我就是一颗孤独的牙,现在我的身边有了另一颗牙,我们又会和主人一起生活,哪怕只有一天,那也是完美的一天啊!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你们可以去聊聊关于自己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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