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发展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浮躁,在这样一个时代,文学有什么用,文学的力量在哪里?这是很多人都在关注与思考的问题,尤其对于以文学为志业的人来说,我们将自己的生命与热情投入文学,究竟值不值得?对于这样的问题,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不过在我看来,文学是有力量的,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改变人心,在于认识自我与世界,在于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在人生中的很多时刻,我也会对文学的作用感到困惑、迷惘,但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想想那些对我们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作家与著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缪、《红楼梦》、《百年孤独》,这些伟大的作家与作品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心灵,在读过这些作品之后,我们的“自我”便不再是以前的“自我”,我们的“自我”在阅读中发生了变化,在跟随这些杰作的“灵魂的冒险”的过程中,我们的心胸在拓展,我们的视野在打开,我们的精神在升华,我们看到了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我们和他们一起面临人生、社会与哲学上的难题,并在他们的生活故事中获得教益,和他们共同成长,共同面对这个世界,这是文学经典对于我们的意义,也是文学发生影响的方式。 鲁迅先生说,文学是“撄人心者也”,又说文学是“国民精神前进的灯火”,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前者是针对个人来说的,后者则是针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的。所谓“撄人心者也”,是指文学的力量可以直抵人心,可以对情感、心理乃至世界观产生极大的影响,让人以一种新的态度面对这个世界,梁启超也说,文学可以起到“熏、浸、刺、染”的作用,可以让人得到熏陶,让人沉浸其中,让人受到刺激,让人得到感染,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及其构造发生影响,或许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传统诗学强调文学的“教化”功能,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将作家诗人称为“灵魂的工程师”,也就是说,那些经典作品塑造了我们的内在自我,塑造了我们的情感结构与思维方法,也塑造了我们观察与思考这个世界的方式。作为中国人,我们都熟悉唐诗宋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些千古流传的诗句,深深嵌刻在中国人的记忆深处,也塑造了我们对明月、家国、母爱的情感态度。对于个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也是如此,“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是《白鹿原》题首引用的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人,可以看到生动曲折的故事,可以看到一个社会的整体氛围和世道人心,所以恩格斯说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可以看到比历史学家、统计学家、社会学家要“多得多的东西”,这“多得多的东西”是什么?在我看来,这“多得多的东西”就是“秘史”,就是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就是我们平常看不到摸不着但又制约着我们的思考、语言与行动的前提,只有借助作家、诗人、艺术家的创作,才能让这些东西得以显影,才能让我们深刻地感知到,并将之纳入思考的范围之内。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人类社会以及人的内心世界,愈益丰富复杂,今天的人类已经与十九世纪及其之前的人类不同,这种不同既是物质层面的不同,也是心灵层面的不同,那么我们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如何认识我们自己?在《尤利西斯》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及其意识流动的漩涡,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我们可以看到回忆的回环往复及其对自我的塑造,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自我”的脆弱以及世界的荒谬感。中国当然也是如此,进入近代以来,中国一直在发生剧烈的变化,远的不说,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近四十年,中国发生的巨变也是天翻地覆。我们每个人都置身在这样时代的巨变之中,但我们往往并不能认识到这些巨变深刻而真实的历史内涵。我们的时代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变化的踪迹。在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我们可以看到底层青年个人奋斗的无望,这已经与高加林的时代大大不同;在石一枫的《地球之眼》中,我们可以看到全球化已经深刻地嵌入了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底层青年的故事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展开;在罗伟章的《声音史》中,我们可以看到乡村中国正在无情地远去,只能化为一曲挥之不去的挽歌;在魏微的《胡文靑传》,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自我”在时代巨变中的剧烈变化,他的身份与“自我”在每个时期都不同,缺乏内在的统一性,很难将不同时期的他视为同一个人。但这或许正是当代中国剧烈变化的一个真实写照,在这前所未有的巨大变迁中,中国人的物质生活与心灵世界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虽然不少作家对这一变化极为敏感,但总体而言,我们还没有将这一变化融入我们的创作中,从整体上加以表现,我们还需要将当代中国的现实“相对化”、“问题化”与“艺术化”,文学的力量就在于穿透表象,让我们看到本质与根底,让我们深刻地理解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也让我们深刻地理解在时光中不断变化的我们的“自我”,以艺术的形式为这难以言说的巨大而微妙的变化赋形,让我们从中认出自己。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需要我们具备新的知识、新的视野与新的创造力,需要我们打破既定的思维模式。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在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上,我们此前所有的知识和“感觉结构”,都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中国是一个落后国家,需要追赶世界先进国家。但是这个前提在今天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也需要克服长久以来形成的落后与追赶的心态,以一种更加自信从容的态度面对世界。同时我们也需要思考一些新的问题,当我们与世界平等对话的时候,我们拿什么来对话?或者,我们是否能够从中国的“特殊性”中创造出“普遍性”引领世界的发展方向?这都对我们的知识与能力构成了挑战。再比如,我们长久以来都以“乡土中国”作为认识中国的出发点,但今天的中国已不止是“乡土中国”,我们如何理解一个“城镇中国”,如何理解伴随信息革命而来的一个“信息中国”?这需要我们建构新的知识、新的理解,在这方面,相对于理论界与社会科学,文学的力量就在于可以从生动、具体的现实经验出发,将之相对化与艺术化,创造出一个新世界,一种理解中国与世界的新方式。 在这个迅速变化的世界,文学的力量还表现为对美好世界的想象与创造。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谈到,《红楼梦》是中国人的“乡愁”,《红楼梦》所描述的世界虽然离今天已有200多年,但其中却凝聚了传统中国人的经验与情感,当代读者也能从中读出感觉与认同,这不单是一个家族的故事,也是一个中国故事,与每一个中国人相关的故事。近代以来,中国人的经验与情感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代中国人与传统中国人也已有了极大的不同,在我们的时代,我们是否能够在文学中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我们的文学是否能够凝固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与心灵,让我们从中看到中国,看到自己,看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所走过的道路?可以说这是对当代中国作家的巨大挑战。 在当代社会,讨论文学的力量,我们面临的是娱乐方式的丰富多彩,媒介技术的更新换代,以及时代生活的飞速跃进,但无论世界如何变化,人们对美好生活与精神世界的追求都是相似的,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都曾滋养我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更是在中国革命与历史的历程中发挥了独特而重要的作用。文学的力量既是审美的,又是精神的,既与个人相关,又与国家民族相关,在今天我们可以发现,文学的力量在于创造,在于将当代中国人的经验与情感转化为“艺术”,而在这个意义上,作家的使命就在于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上,寻找到自己独特的方式,为我们创造出一个美好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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