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已二十一年了,每次想起她,那个满头白发却能挑着两大桶水健步如飞的小脚老太的身影便迅速浮现在我眼前。这二十多年里,我已记不清她曾有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的她仍然那么精神,那么硬朗,那么慈祥…… 外婆生于1916年,一生命途多舛,饱经磨难,原本夫家、娘家的家境都不好,而偏偏刚过四十,又经受中年丧夫之痛:我外公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去世时,我舅舅他们七兄妹中尚有四个在十岁以下(我母亲当时不到七岁),最小的不到一岁。我一直不敢想象:我外婆一个小脚女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么艰难的岁月里,她独自一人,是如何带着七个子女度过一九六〇年前后那场大饥荒的,又是如何艰难拉扯着他们一一长大成人而又成家立业的。只是后来听说,那时他们一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饿得没办法时,外婆也曾带着孩子们出去讨过米要过饭。 也许正是多年的生活磨难磨砺出了外婆坚强的性格,她性情刚硬,似乎信奉“打落牙和血往肚吞”之理。外婆爱干净爱整洁,决不允许自家的孙辈孩子邋里邋遢,也从不掩饰对其他邋遢孩子的厌恶之情。有一次,她竟然目睹自己的三岁的重孙女钰钰与一个同龄小女孩发生冲突时而坐视不理,任凭钰钰的小巴掌把那个小女孩打得哇哇大哭。后来我们问她怎么不阻止,她直言不讳地说:“我看到邋遢的娃儿就不喜欢……只要沾了我们家一点血脉的娃儿,都长得灵醒(注:澧县方言,整洁、好看,也有聪明之意。)得多……” 外婆厨艺颇佳,做的饭菜往往色香味俱全,我小时候,没少在她那儿蹭饭吃。这既得益于地利——我家与外婆家相距不足一里,更得益于外婆的开明,外婆可没有孙子与外孙的亲疏之分,总能一视同仁。我时常觉得,他待我这个外孙似乎还比我的那些舅表兄弟姐妹还要好些。有一段时间,时常在晚餐时间,我外婆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我家门前的那条小道上,她用搪瓷大碗将一道刚做好的还热气腾腾的菜肴倒进我家的碗里,没说上几句而又急匆匆离去。 自我记事开始,外婆就已经是一个年过七旬的白发老太婆了。可她腰板挺直,身体硬朗,丝毫不见村里其他同龄老妇人的龙钟老态。尽管是小脚,我却时常见她挑着百十来斤的两大桶水健步如飞,竟似不输于一些壮年男子。村里人见此情景,都颇为敬服,异口同声:“刘参谋长定能活过百岁!” 其实,外婆本姓刘,大名玉秀,原本村里无论老少,多称其“刘婆婆”,可不知何时起,村里人都雅称其为“刘参谋长”。原来,每每村里人茶余饭后聚在一起闲聊或议事时,我外婆也常喜欢凑在一边旁听,偶尔插上一两句,常常竟是极其恰当甚至高明的建议,故尔久而久之,便有了“刘参谋长”这一雅称。甚至,有时年轻一辈也这么称谓,外婆也不以为忤,笑而应之。 的确,我们原本都以为外婆能够长命百岁,都没想到一向身体硬朗的她刚过78岁生日,就很突然的病倒了,而且一下子病得很重,卧床不起。那一年我高中毕业,我还记得,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两个多月来病卧在床,早已憔悴不堪的她突然来了精神,竟然强撑着坐在床上,非要我把录取通知书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念给她听,听我念完后又用手摸了摸录取通知书连说了几个“好”…… 那个暑假,我一直希望外婆能够好起来,可是,直到我大学报名当日前去与之告别时,仍不见丝毫好转。开学之后某一日夜晚,我忽然做了个梦,梦见外婆精神抖擞地站在我面前,高兴地对我说:“我的病全好了,现在全没事了……”梦醒后我非常高兴,我还在天真地为外婆的“病好”而庆幸。后来我才知道,我做这个梦的那天,恰恰就是外婆离世的日子。从此,我坚信,亲人之间确实是有心电感应的。外婆是在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向我“告别”的啊——她去了天国,自然是“病全好了”啊!可我却受制于那时通讯与交通的不便,未被告知丧讯,自然也就没能回家奔丧。 外婆于我有大恩,不论其他,单论她在我父亲去世后,亲友大多反对让已在一中读高一的我继续读下去时,能够力排众议一事,就足以让我铭刻于心。可于外婆之恩,我却没有机会回报其万分之一:外婆生前,我没有能力送她一点点小礼物;可是等我有了能力,她却早已不在人世。我常深以为憾的是,外婆生时我没能时时陪伴膝前,外婆病时我没能时时进奉汤药,外婆殁时我没能陪伴送终,而葬时我也没能跪临其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有亲历死别者方能深知其痛啊,我想,惟有珍惜亲人健在时的每一天,时刻珍视浓浓亲情,或许此类之憾之恨才能不那么让人痛彻心肺吧! (作者介绍:胡爱平,湖南澧县一中语文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