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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祖屋

  老家传过话来,说我家祖屋因风雨侵蚀,年久失修,如今已墙歪梁腐,檐朽瓦落,破败不堪,非修必塌……  我心海起波澜,倏然泛起一抹浓浓的乡愁,下意识地对着天边朝那老家祖屋的方向深情回望。  老家那个小山村,在云贵高原南麓桂中偏西北的都阳山脉福禄山中,二百多亩旱地,一百八九十号人。坐西朝东,庚山甲向,西宽东窄,形似一艘破浪东行的巨轮。这个小小的山村,住着沈姓、韦姓各二十余户人家,外加陆姓和苏姓各一家。不知哪朝哪代,也不知是因为迁徙谋生,还是为了躲灾避祸,几家老祖宗从外地不约而同来到这个山高林密的小山弄(壮语音,意同“峒”),开荒劈莽,采石伐木,打砖制瓦,盖房造屋,建立自己的家园。村中原有五大排房屋,坐落在东、西、南、北、中五大方位上,分布合理,错落有致,疏密得当。从山坳口鸟瞰,小村庄像是桌面上垒摆的麻将方阵,更像一个不太规范的草书“正”字。这整村的老宅,从某种意义上说,都可称为我的老家祖屋。  记忆中,村中的老屋,各排自成体系,但结构大致相同。外形是红砖墙上盖着人字青瓦,长条石阶铺上堂屋大门。屋内为五柱木架隔墙,木板铺地,隔为上下两层,上层为人居,下层养畜禽。正前屋为厅堂,左间或右间,一般是卧室,后间是火房。这是桂西北典型的壮家民居结构。奇特的是,每排老宅山墙,无论是红烧砖墙还是木质板壁,其正中间,都各开一扇门,一字贯通,把各家各户厅堂连成一体。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这老屋里捉迷藏,如入迷宫。来回躲躲藏藏跑完这几十道门,常常弄得气喘吁吁,人人满头花猫脸。那时候年少不更事,只觉得有这一串侧门,好玩、好串门,到左邻右舍聚餐便捷。稍长大后,我意识到老祖宗开这一长串侧门,好像不止是那么一回事,便蹭到爷爷膝盖上,仰视而问: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通这一串侧门干什么?爷爷笑呵呵地勾下银须飘拂的下巴,亲了我一口,反问道:如果家里进贼或出什么急事,左邻右舍从哪里进来相帮多快捷?我脱口答道:肯定是从这扇侧门进来多快啦。爷爷笑呵呵地说我乖后又问道:“亲如一家”是什么意思?我双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好几转,答道:老师教过,它意思是亲近得就像一家人一样,形容相互间的关系非常密切。爷爷轻捏着我瘦弱的双臂,抖抖两下,把我放到地面上,呵呵一笑说:这就对了。  从这一角度和意义上说,整村的老宅,虽分别属于沈、韦、陆、苏多姓人家,但都出自同一代老祖宗之手,连同那份精神遗产,是属于大家的。故而言之,整村的老宅,也都可称为我的老家祖屋。  如今保存最完好且最荣耀的老家祖屋,当属村西头将军山下、面向笔架山那一排房屋前面那幢单家独户三开间老宅。这老宅建于明末,修于清初,到咸丰年间是沈家迁入后第四代传人、我爷爷的爷爷沈朝光的“大宅门”。青石墙基,红砖四围,紫瓦盖顶,自成一体。说它是“大宅门”,其实也没多大,而是因为它是单独三开间,全村仅有。它左右两厢凸出,中间厅堂凹进,长石条台阶直铺上堂屋。三开大门脚下,横亘一条雕花镂鸟石条门槛;大门左右两边是雕龙画凤石凳,与其他老宅相比,显得宽敞阔绰一些。更显特殊的,是这“大宅”堂屋大门上方横悬的那块烙有“古稀在望”四个遒劲黄字牌匾。这是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仲冬月广西提督学院赠予获封九品登仕郎(文散官名)的屋主沈朝光老爷爷的荣誉。据爷爷说,他的爷爷就是在这“大宅门”里读书、生活、教书育人,为周围父老乡亲排忧解困,干出优异成绩,渐成闻名的乡贤,晚年获此殊荣的。这“大宅门”从此也沾光显贵,成为村里及周边人人敬仰的“圣地”。沈朝光老祖宗那勤奋好学、乐善好施的精神,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子孙。小小的山村,人才辈出,解放以来,一个不满二百人的小村庄,本屯籍的大学生就有近四十人。在本地或外地任教的有二十余人,是远近闻名的教师村。当年,参加毛主席纪念堂设计组的一位留学苏联的土木工程师,就出生在我老家这小村庄里,并从这大山里走出去。  我有名副其实的老家祖屋吗?其实,我真正的祖屋,早已于我爸尚小的上世纪40年代末就倒塌了,它只是我记忆中的半间断壁残垣“遗址”。爷爷有五个兄弟,共享有的祖屋只有坐落在村西头将军山下、面向笔架山那一排房子北端的八间。三爷爷移居桂西右江河谷了,余下四兄弟正好各继承二间老宅。爷爷排行老四,按长幼排序分房,他获得地处那一排房子最北端的一个大地坑边上的两间房子。由于地坑边坡地质不稳,再加上常年洪灾,地下水漫出地坑,侵蚀房基,就在当年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两间祖屋倒在了地坑的大水中。爷爷只好凑钱购买正好刚移居外地的五弟的两间老宅居住。他养育五男一女,住房极为紧张,幸好后来有四男到外地参加革命工作,吃皇粮去了,祖屋才不显得太拥挤,我便有机会出生在这不是祖屋的祖屋里。然而,到我需要房子成家立业的上世纪80年代初,我身边己有三男两女五六个兄弟姐妹需要在这屋里安床夜眠。我爸在外地教书,作为长子,我不得不担负起了中兴祖业的担子,号召兄弟,砍柴烧砖瓦,伐木制屋梁,在倒塌的祖屋“遗址”上,铲除杂草荆棘,收拾断壁残垣,建起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老家祖屋”。  这时期,村里打砖造屋不止我一家。那时,政策宽松了,粮食产多了,腰包渐鼓了,便家家打砖瓦,户户建新房。老宅纷纷倒下了,原来整齐划一的老祖屋,渐渐被参差不齐的新房淹没,以前一字串通各家各户的厅堂侧门,有意无意地被渐次封闭,原来亲如一家的隔壁邻舍,要串一次门,需转几个墙角几条坎;心与心的交流,也要绕过几道弯弯才能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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