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家里的孩子多,一家五六个稀松平常,八九个十来个不足为奇。孩子多有孩子多的好处。比如说,做大米饭锅底的尜尜惹人争着抢,如果是老哥一个,恐怕就兴味索然,了无声趣。争的就是热热闹闹,争的就是狼多肉少,争的就是大人宠爱。和大人的事还不是一样,大同小异,争工资,争待遇,争名争利,国家呢忙着争地盘。什么优胜劣汰,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简直不通。 大约在春末夏初的时候,榆树上长满了榆钱,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压岁钱,我们就择拣根深叶茂的一棵,爬上去,折下满满一抱结满榆钱的枝条,就在树底下享用,香甜可口。当河柳长出嫩芽,我们揪下嫩芽,将皮退下,放到嘴里,清甜极了,挑没有疖子的枝条做叫叫,吹出童年最动听的歌谣。这种东西也不是很常见,倒是垂柳遍地都是,但尝一口苦涩异常,虽然它也有"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婀娜多姿,但恁多嫩芽居然不能吃,简直就像不中用的花瓶儿,真是浪费了好材料。 茄子、辣椒、豆角都下来的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凡事一样,当你物质丰富的时候,你的心灵就会被渐渐麻痹,慢慢缺少了一些梦想和斗志,不过你有可能一点也意识不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也无所谓好,要紧的是日子的硬腿还得往前走,我们要学向日葵,无论生活怎么样,它们的脸上总是充满了希望和阳光。嫩茄子,嫩豌豆摘了生食,你们有过这样的经验吗?不妨尝一尝,别有一番清新呢。海棠果才长到算盘珠那么大,吃起来虽然酸涩,但我们喜欢这个,就像我们喜欢童年。这个季节我们大抵是整日泡在河里,或者踏着朝露,披着轻雾去钓鱼,认真体味鲫鱼的奸滑,鲶鱼的憨直,龙虾的鲁莽,回去美美地吃一顿酱鲫鱼,喝一碗茄子鲶鱼汤,幸福也不过如此吧。 秋天我们的吃食就更多了。到一片高粱地或玉米地——北方的青纱帐里,到处都有惊喜,到处都有宝藏,直到后来,郭小川的一首《青纱帐,甘蔗林》,又燃起我们童年的记忆。仔细盯着高粱的梢头,会采到乌咪,生食或烀着吃都挺香,也耐饥饿。玉米上也结有乌咪,可以炸酱吃,有鲜蘑和酱鸡蛋的味道,下饭,在童年的记忆里,似乎只有我的母亲会做。掰几穗青苞米,回家放入灶坑烤熟,满屋飘香,再说那时苞米种类单一,既不用区分什么笨的、聪明的,也不用挑选所谓低产或高产,都一样好吃。茂密的青纱帐里,不经意间会发现一处黑油油的天天,仿佛黑色的玛瑙,它们是个头儿、甜蜜都经过浓缩的葡萄,也是亮晶晶的星星,令人垂涎欲滴,真想摘一串穿起来,送给邻里的阿囡,阿囡戴在手上一定出落得更有模样了。还有家菇娘,现在市面上多见,颗粒如黄色的猫眼儿,舍不得即食,放入嘴里一颗、两颗,简直就能甜脆整个童年。毛菇娘,个头有小柿子那么大,有黄色紫色的,五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这种东西,不宜多食,吃多了闹心,只在我的童年见到过,现在恐怕是绝种了吧,世事沧桑巨变,繁复里又失却了几多物种,单调中又滋生了几种怪病。红菇娘也有,像燃烧的火焰,须经霜后才好吃。西红柿长得像小灯笼,静静地映着,在绿色童话里,直逼你的眼,钩你的馋虫。这里似乎人迹罕至,就连苣荬菜也长得肥肥硕硕,使人不忍遗弃,随手摞拾几把,就算把青纱帐里的秘密和快乐捎给从不出家门的小鹅小鸭,这样我们就增加了双倍的快乐。 小河边的芦苇、蒲草摇曳生姿,徒劳地挽留匆匆的流水,不意却增加了自身的韵致。"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说得的就是这样的景致。河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梦幻般的草的飘摇,倒映着我童年的碎影。我们采食青蒲棒,老了就薅来玩,抓它身上的毛毛和着童年的梦幻,一起抛向空中,空阔无聊的天空就多了一丝期盼,天边就呈现一条彩虹。河中的盖盖虫、青蛙吃没吃过我有些忘了,我家邻居的三个男孩肯定吃过,毋庸置疑。盖盖虫的样子我不喜欢,如同你不喜欢的人,直觉提醒你敬而远之,据说这种东西蛋白质丰富,也很好吃,可见不能以貌取人。青蛙我自来就喜欢,无论是田间还是童话里,我都觉得它是当之无愧的王子,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能忍心吃它呢?但我大抵是吃了它的,不然,我现今的脚步何以空乏无力,还不是因为好久也没有踩着它那清脆可人的歌声了。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童年为什么那么喜欢青纱帐之类的清幽之地,就像我小时候喜欢躲在柜子里睡觉,钻进草垛里藏猫一样。我觉得在青纱帐这些类神秘的境域里,总有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总有不期而遇的惊喜在某一时,某一处,静静地候着你。 我亦喜欢在向日葵地里做终日的遐思。选一块籽粒饱满未经虫嗑的葵花桃,用手掌搓去它毛茸茸阳光般的笑脸,饱食就要成熟的果实,消磨多如葵花籽粒的时光,用整片地的太阳驱散模模糊糊的惆怅。看从叶的缝隙漏下的斑驳日光,听蕙风和畅捎带的鸟鸣。这样过着是不是更有意义呢?谁知道这样的答案呢,没人告诉我。人们都为着吃食忙活,哪有顾及你的闲心呢。 在我动笔的此刻,眼前生动地浮现出几个与我一般的男孩子,上文已提及,他们的父亲是吃供应粮的,嗜酒如命。酒真是个好东西,喜悦当然离不开酒,要紧的是它能使人拉开与苦难的距离,有了酒,苦难也能变成美,不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杯浊酒下肚,就着几粒花生米或者几片酸菜瓣儿,苦难就算不得什么,明天呢,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村野之人就算没有这种情怀,躺在阴凉的黄豆地里焖一觉也不错。要是我父亲能喝点酒就好了,就不能真切地感受生活的利刃,暴躁的性子就会被驯服一些,这不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吗? 也许是口粮不够吧,也许粮店里的米早已失却了阳光青草土壤的清香吧,抑或家里的积蓄让这位迷醉的父亲就酒喝了个大半吧,只见他家三个男孩子整日价在外游荡。他们能吃的东西可多了。他们能把捉到的蜻蜓摘掉头、尾、细足、翅膀,生食;他们在秋收后的稻田里能挖到像花生一样的狗卵豆回家煮着吃,冬天他们掏麻雀,摘树上的蛘剌罐儿烧了吃;他们能在繁复的草地上准确地认出酸荚儿,想起来都望梅止渴……没有什么不能吃的,就像啮食叶片的蚜虫,叶子到处都是。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不像我大爷家的两个男孩子,整天闷在屋里,而且均都令人痛心地早逝,哥哥死于上吊,弟弟死于疾病,平均寿命还不到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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