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喜欢,叫作我妈喜欢。但我妈喜欢我的方式我很不喜欢,好在,她太忙了,要侍弄十几亩地和十几头猪,她实在没工夫仔细地喜欢我。 我妈起早贪黑地忙,折腾地里圈里的活路,逢上赶集的那一天,把地里和树上那些蔬菜和果子,都搬到街上换钱去。她太忙了,忙得不关心发生在我们身上那些有趣的或是悲伤的事情,但对我们的考试成绩却异常关心。我妈喜欢我考得好成绩,但即使是我考得全班第一她也从不肯表扬我,还怀疑我照抄别人的。更别提我考不好时,她总是风风火火地拉起我长满肉刺的手指,或是指着我大脚趾露馅讨饭的鞋子,骂那些被我爬得光滑的石榴树和柿子树,它们都是我过度贪玩的罪证。 我15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专,成了村里第一个可以端铁饭碗的人。我妈大喜过望,一副不知道要怎样表达对我好的样子,一会儿问我“要吃洋芋吗”,一会儿又问我“要吃鸡蛋吗”,她对我一好,我反倒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所以她问的我全然不要。我妈有时忍无可忍的时候就说一些决绝的话,她说她麻麻肚皮舍了吧。当然,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舍弃我的,且不说我给她带来了无比的荣耀,最关键的是我一定是她亲生的,而非买一赠一的赝品。我对我妈的这些对抗情绪,丝毫不影响她在村庄里的风光,所以她忍受着我,以她喜欢的方式来爱我。在开学临近的时候,我对我妈想要送我去学校的愿望表示了强烈的抗议,并无所顾忌地威胁她,如果她要送我去学校,我就不读了,吓得我妈花容失色。 四年的中专生活,大凡都是我爸来看望我,我喜欢我爸宽厚随和的性格,就是不喜欢他总是纵容我妈,竟然还由着她与我爸的表兄弟们拼酒,猜令,大笑。也太肆无忌惮了,却还要天天说我没点女娃子的样,不是爬高,就是捉鱼摸虾的。终于有一次,我妈还是忍不住来学校看了我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软了,从前的那些对抗细胞完全不在了。我下课时,她正安静地坐在花园里织毛衣,美美的样子,同学们都说是我姐,一点也不像我妈。 待我们姐弟四人从村庄里一个个走出的时候,我妈也老了。我妈不再高声地呵斥谁了,年轻时的急躁和暴戾荡然无存。然而,令我害怕的是,这些东西却在我身体里居住着,一不小心它们就会钻出来吓人,让我时时感觉到遗传基因的强大和无奈。好在,我知道了修炼这种词汇,我常常在身体里自残,坚决地绞杀它们。 年轻不懂事时,一直觉得我妈喜欢的和我喜欢的永远是一种冲突,我唯有逆着她。如今,阅尽生活甘苦,知道了我妈的千恩万好,再不敢有丝毫的违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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