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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人家

  我们村有一个古老的大祠堂,以前曾划归生产队使用。东厢房用来放队里的打稻机、抽水机、风箱等农机具和关牛,西厢房住着四户困难人家,南边的一家三口,男主人以唱走书、拉琴为生,四处漂泊,一年难得露上几面,人称马浪荡。中间一户住三十多岁的寡妇,风字脸,常年蓬着头,拖着露趾的鞋子,儿子已参军入伍。她的一对白眼出奇的大,人们称她白眼嫂。另一户是七十多岁的驼背老头,一年四季为生产队放牛。由于驼背,人们几乎没见过他的完整的脸。北边住着一对六十多岁的冤家夫妇,整日吵个不休,男的大名活宝。  祠堂远离村庄,他们是被人遗忘的一族。  阿 奇  他叫阿奇。阿奇的出生算来是一个奇迹。  1970年春,白眼嫂患上了伤寒,有一天半夜,高烧不止,嘴里不时发出“水、水”的呻吟声。一壁之隔的老头听得可怜,推开了寡妇的门——那时的人们从不锁门,祠堂人家更没这讲究。老头给她端水、递饭,照顾了她一阵子。后来,白眼嫂的病好了,肚子也大了。一个冬夜,祠堂里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长啼和苍老的大笑,石破天惊。整个村庄一片哗然。生产队长本想叫老头和寡妇领张结婚证,白眼嫂当兵的儿子闻讯赶来,坚决不答应,更不认野种弟弟,虎着脸将母亲安置到村中央临时搭起的泥墙屋里,门上高悬“军属光荣”匾额。生产队便作出决定:老头与寡妇今后桥归桥路归路,男孩归老头扶养。  即使如此,老头也满心欢喜。满月后,老头从生产队长手中抱过儿子,取名“阿奇”。也许,老头在给儿子取名之前,曾千万遍地念叨着“奇迹”吧。也是阿奇好运,前几天,正赶上一头母牛产了小牛,母牛自然成了阿奇的乳妈。那些好心的妇女,担心阿奇会冻死在四壁破败的祠堂里,便送了破棉袄、破棉裤、破棉被放在老头的门口,有人甚至会过几天送上一罐刚焐好的铁皮粥或几只鸡蛋。倒是白眼嫂,东墙立立,西壁戤戤,整日乐呵呵,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人们背后窃窃私语:八月天气,会生不会养,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肉痛么?  第二年开春后,隔着小河,人们常看到这样的情景:清早,老头抱着小阿奇一起去放牛,傍晚,又抱着小阿奇缓缓归来。后来,老头在牛背上搭个窝,阿奇就睡在上面。待阿奇稍大一点,渴了,能自己饮河水,饿了,吃老父亲煨好的芋艿或地瓜。阿奇的身体精骨烂瘦,个子却如甘蔗一般节节上蹿。  阿奇从5岁开始,能帮父亲放牛、割草,夏日里,他会骑在牛背上到河里去,学会了游泳。牛有时候不肯犁田,只要阿奇摸一下牛背,附着它的耳朵说几句话,牛就会乖乖地听话。  在农村,只要勤快,或有些小技能,生活还是能过下去的。据说,老头年轻时是抲蛇的能手。阿奇从父亲那里学会了捉鱼、抲蛇的本领倒是真的。天一黑,老头带他到田野中去,不到几个时辰,总能抲到一两条又长又粗的蛇。第二天,他们将蛇卖掉,换一些生活用品。有时,他们也会捉了青蛙、石蛙、泥鳅、黄鳝、土鳖,或卖或吃。卖出好价钱后,他们天天喝酒、吃肉,自得其乐。  阿奇的年龄与我相仿,但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早早被大人告知,不可与祠堂人家去玩,不要说从未与他玩过,就是话也没说过一句。因为生产队偶尔会在祠堂里分配蔬菜瓜果或其他东西,有时候也会默默地去注意阿奇。一年过年前夕,一头老牛被宰杀后,我们被通知去祠堂分牛肉。祠堂前的天井里,摊着一堆堆红黄相间的牛肉,冒着丝丝热气。人们欢天喜地。可阿奇却蹲在地上大哭,哭骂杀牛者“黑心烂肚肠”。人们一时哑然无声。  我们上学的时候,经常会听到学校的围墙外传来“哞——”的叫声。我去问大人,阿奇怎么不来上学。大人说,他呀,是个黑市人,能够放牛已经很不错了,上什么学。  老头在阿奇12岁的那年,握着儿子的手含笑而逝。从此,阿奇继承父亲成了生产队的放牛娃。后来,分田到户了,阿奇再也不用放牛,便以抲蛇为生。阿奇在30岁那年,进深山抲蛇,中毒而亡。那时,他还没有成家。凑巧的是,第二天白眼嫂竟无疾而终。村里的老人感叹:这娘儿俩总算在一起了。  马浪荡  在我们的方言中,马浪荡是指行踪不定、四处游走的人。叫得多了,对于他的本名蒋宗远,叫起来反而拗口了。  马浪荡算得上是美男子,中等个子,白净脸,双手纤细,那种长相和气质,不用打扮,就是舞台上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他的妻子是位美貌的村花和出色的绣娘,村花曾有许多追求者,令人们大跌眼镜的是,她最终选择了马浪荡。娘家人想不明白,她为何跟定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只能住祠堂的马浪荡,一气之下,与她断绝了关系。  有了儿子后,马浪荡为了生计,游走四方。破败的祠堂里,一个绣娘边飞针走线,边看管着孩童。一朵朵荷花、牡丹在她的手中寂寞开放。面对男青年的搭讪,她从不动心,或改变什么。等一场走书结束,马浪荡归来了,若是天气晴朗,他会将二胡搬到祠堂门前,悠扬的琴声久久回荡。妻子听着,儿子嬉戏着,那是他们家最欢乐的时光。  在村里,马浪荡的名声不好。他有一个令人不齿的恶习——小偷小摸。大人常这样吓小孩:再哭,叫马浪荡把你偷去,卖掉。或者,再坏,叫马浪荡把你偷去,杀掉。小孩便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马浪荡偷东西时曾被村人逮个正着。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人们也没有为难他,只责骂了几句。只是,从此他为自己创立了兔子吃窝边草的品牌。东家少了一只鸡,在骂:他妈的,肯定是马浪荡偷去吃了。西家少了一码年糕,在骂:肯定被马浪荡坏种偷去了。其实,有时候是黄鼠狼或老鼠在作祟。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人就告知我应付马浪荡的种种办法。记得一天夜里,大人们有事不在家。我和妹妹们早已在楼上睡下。当我听到马浪荡在楼下叫我父亲的名字,我只好壮着胆颤抖着说:叔叔,你找爹爹什么事呀?他等下回来,我告诉他。楼下应着“哦,没事、没事”,离去。第二天父亲回来,对我唱的那出“空城计”很感满意,成为智斗小偷、教育妹妹的范例。懂事后想想,马浪荡也真够冤的。  在马浪荡儿子5岁那年,他那美丽的绣娘抱病而去。失魂落魄的他将儿子托付给一个远房的亲戚后,远走他乡。几年后,马浪荡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女人,马浪荡叫她“林妹妹”。那“林妹妹”与绣女相比,虽没有那份端庄,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妩媚。村里的女人们都说是狐狸相。  那时,祠堂已拆,村里只好将他们安置在村东小河边的平房里,那里也是大队仓库,离我们阊门很近。“林妹妹”在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里,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墙纸,那是一幅幅《红楼梦》《碧玉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剧照。从此,马浪荡成了安分的宅男。  马浪荡家放在室外的那只煤炉不是在烧开水,就是在煮饭、烧菜、熬汤,散发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晚饭后,马浪荡摆开架势拉琴,“林妹妹”在一旁伴唱,大多是越剧、黄梅戏。孩子们自然成了他们的粉丝。女人们却是不屑,认定这来路不明的女人,终究是祸水。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年。一天清早,村民都被一阵尖叫、哭闹声吵醒。原来是“林妹妹”的丈夫找上门来了。女人们在屋檐下又担心起来了,听说“林妹妹”的丈夫从“那边”刚出来,马浪荡弄不好要为这狐狸精丧命呢。  出乎意料的是,过后小屋房门紧闭,就没有动静了。傍晚时分,小屋门口放着一张小桌子,两男一女围坐一起喝着啤酒,剥着小龙虾,有说有笑,还不时干杯,宛如一家人。过路的村人见了,惊得差点掉了下巴。晚上,他们三人同睡一屋。那些天,马浪荡天天到小店买鱼买肉,小店老板忍不住试探:阿哥,形势介好,家里来客人么?马浪荡点点头:“自家兄弟,应该好好招待。”他前脚一走,小店里就爆发出一阵笑声。  小屋前又传来了悠扬的琴声。人们发现,马浪荡边拉二胡边唱刁德一,满脸横肉、左脸有刀疤的“自家兄弟”唱胡传魁,“林妹妹”唱阿庆嫂。“唱得真好呀。”围观者不禁拍起手来。“自家兄弟”起身向男人们分了烟后,抱拳说:“我兄弟和妹妹今后请各位多多关照。”俨然是一个慈爱的长兄。我们小孩子却不喜欢刀疤脸的“自家兄弟”,暗地里将他称为“橡皮鱼”,我们总是固执地将最丑的鱼和人称为“橡皮鱼”。  不知什么时候起,“橡皮鱼”消失了。人们说,“橡皮鱼”得了重病,不愿拖累人,回老家去了,没多久就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后来,在一个暮春季节里,“林妹妹”忽然得急病,没来得及医治就暴死了。马浪荡将她送回老家,与“橡皮鱼”葬在了一起。马浪荡还住在小屋里,但从此再也不会有琴声响起。  活 宝  活宝身高不到一米六,尖嘴猴腮,活像一只褪了毛的猢猴。眼看着同龄人都做了好几个孩子的爹,自己的媳妇还在天上飞,在人前总是矮了一大截。二十八岁那一年,堂哥告诉活宝,他有一个表妹,长相一般,能吃苦耐劳,二十五岁还没出嫁,问他是否愿意相亲。活宝第二天就随堂哥去了姑娘家。真是奇怪,那姑娘与活宝长得好似孪生的兄妹,谁也用不着嫌弃谁。相处不到两个月,就拜堂成了亲。  结婚第七个月,活宝嫂生下了一个九斤重的儿子,白白胖胖,像唐僧再世。村人都说活宝家积了阴德,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儿子。活宝的嘴像敲开木鱼,整日合不拢。两年后,活宝嫂又产下一子,这小子全盘继承了父母的遗传基因,也是小猢狲一个。  一日,不知谁说:活宝,你的大儿子不像你生的。活宝的头“嗡”地一响,闷声回家。快到家门口时,正遇见堂哥抱着大儿子,十分亲热,仔细一瞧,大儿子好像是堂兄这块印糕板印出来一样。他怒气冲冲地上前,将孩子从堂兄怀中扯下来,扔在地上。孩子大哭,堂兄上前论理,活宝骂他不要脸,两人吵了起来。活宝嫂闻讯出来,活宝掴了她一巴掌。从此,活宝一看见大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非打即骂。对于媳妇,她梳头要骂,穿衣要骂,外出要骂。活宝嫂也不是软柿子,夫妇俩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得家里鸡飞狗跳,邻里也不得安生。  活宝一家原住一间旧楼房。大儿子二十岁那年,夫妇俩拼拼凑凑借借,建起了一间楼房和一间平房。大儿子二十三岁时娶了媳妇。娶亲前,活宝曾允诺将新楼房给大儿子作新房。后来,得知堂兄偷偷塞给大儿子一个红包,就变了卦,自己索性搬进了新楼,旧楼房给大儿子作新房。大儿子一气之下卖掉了旧楼房,落户到媳妇所在村。活宝与大儿子断绝了往来。  小儿子到了三十岁,好不容易找好了对象。女方说,要新房,也要平房,否则免谈。活宝夫妻只得住进了祠堂。分田到户后,活宝夫妻的口粮田给了小儿子,小儿子每年给父母称720斤谷。大儿子表示,可以赡养老母,条件是要住到他家带小孩,但活宝死不同意。  起初,遇到农忙季节,活宝夫妇有时给村民带孩子,有时替村民翻晒稻谷,有时也会去拔秧,村民们会畚些谷、割些菜给他们。他们也会到田头拾稻穗,拣田螺,捉泥鳅。到了做不动农活和重活的年龄,他们常向村民去借粮、借钱。活宝夫妇向村里的每户人家(除了堂兄家),几乎都借过米和钱。人们虽然知道有借无还,只是权当生好心,为自己修个福。生产队便叫来活宝的两个儿子商量赡养事宜。大儿子说,他不承认我是他儿子,我为啥要养他?只是临走时摸出几十元钱塞给了娘。小儿子说,我已经尽力了,父母又不是属于我一个人,凭什么全得我养?  人们去祠堂的时候,活宝嫂会骂骂咧咧出来,指着胸前的破前襟,向人们道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村里有威望的人,便叫出活宝,训骂一顿。活宝低着头不吭声。  活宝八十三岁那年,突然手脚抽筋,昏迷了半天,临死之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银戒指,递给老太婆。活宝嫂抖着手戴上。活宝拉着老太婆的手,说声“对不住……”便合上了眼睛。活宝嫂叫一声“死老头,冤家啊……”竟也随之而去。那一天,是活宝嫂八十岁生日。  活宝夫妇的葬礼十分隆重,轰动全村。儿子、媳妇及孙子、孙女、孙媳妇、孙女婿、曾孙、曾孙女等二十多个亲人披麻戴孝,声势浩大,哭声阵阵。儿子们请来了乐队,乐声震天,请来了和尚,念了七天坐佛。墓址是两个儿子于十年前请风水先生选中的,左青龙,右白虎,高大开阔。墓前放着一对石狮子、花岗岩打磨的一张桌子和四把凳子。亲人们烧了冥间通用的别墅、车、马、美元,片片纸灰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墓的上空飞舞。  路过的人们见了,都说,这两夫妻有福,儿子真是孝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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