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伯钧之女章诒和写了一本好书,对往事的片段追忆,名为《往事并不如烟》,又名《最后的贵族》。什么样的贵族呢?她在书中提到了储安平的《英国采风录》,其中有一段话很精道:“英国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绅士(gentleman)。一个英国父亲,当他的儿子还没有成为一个man时,即已希望他成为一个gentleman。英人以为一个真正的君子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 不畏难(capable of exposing himself),甚至能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他(她)不仅是一个有荣誉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章诒和说储安平的这段话,教会她如何判别真假贵族。而康氏母女让她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贵族。 康氏母女即康有为最有才气的女儿康同璧和外孙女罗仪凤。康有为的后代很多,都在国外,只有康同璧带着女儿坚定地留在了国内生活。康家和章伯钧家相交深厚,每年春节前夕,康氏母女总要依礼送给章家一小盆长满花蕾的水仙。这水仙是别出心裁的——每根花茎的部位被套上了五分宽的红纸圈。如果有四个花茎,那就并列着有四个红色纸圈。章诒和说,水仙自有春意,而这寸寸红,则带出了喜庆气氛。 章诒和的母亲李健生望着它,赞叹道:什么东西到了康家人手里,都与众不同了。 康家人的东西的确与众不同,因为这是她们的生活态度,物无大小贵贱,事无巨细高低,都用心经营,寻求美。 而与众不同了,并不就是贵族了。贵族,也不是用富贵和地位堆砌起来的。况且那个年代正是文化大革命,活下来就不错了,谁还讲究活着的方式啊。然而去康家做客,“康家老宅及旧式礼仪及衣冠所蕴涵的温煦气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个人自动获得了精神归属。”那么艰难的日子,她们骨子里依旧风雅、细腻,高度审美。这该是最难得的吧。 有一件事极有意味,那时候康家的生活窘困,早上喝稀粥吃馒头片蘸豆腐乳,却也能吃出生活的滋味来。关键在于巧克力铁盒里的豆腐乳,六种口味,每天都换着吃。这豆腐乳也是有讲究的,要去特定的商店买,要多多的淋汁才好吃。 那时章诒和寄住在康家,一次可顺道去买豆腐乳,罗仪凤给她细细绘制了前门街道示意图和豆腐乳细目表,又叮嘱她:豆腐乳买好后回家的一趟路,最累。六个铁盒子一定要平端着走,否则,所有汤汁都要流出来。为了减轻累的感觉,一路上可以想点快乐的事情。端铁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驼背地走路,会越走越累。 想点快乐的事,心里自然就轻松了,不觉得累和苦了。这心思,多达观,多细腻! 章诒和说归途中她不但想着快乐的事情,且始终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心情愉悦,即使在冬天,也让她觉得温暖。这时才知道如此简单廉价的早餐好吃的缘由了———她说,虽“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尽其可能地保留审美的人生态度和精致的生活艺术。 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幽忧困菀,生趣不失。 陈丹燕也为这样灵魂深处居住着贵气的女子写过传记,她叫郭婉莹,旧上海著名的郭氏家族的四小姐,“曾经锦衣玉食,应有尽有。时代变迁,所有的荣华富贵随风而逝,她经历了丧偶、劳改、受羞辱打骂、一贫如洗。”但她始终端然如昔,美好如昨。 当年,郭婉莹从花园洋房里被赶出来,住在仅可容下一张床的亭子间,在阁楼用煤球炉子和铝锅,任谁能想到,那样不堪的境地,她竟有闲情,烤出彼得堡风味的蛋糕来。 天命之年,郭婉莹被遣送到崇明岛农场劳动改造,她的任务是清洗马桶。平常人也难以接受吧,或发疯,或自杀。而她倒是坦然,平心静气。从劳改地回住处的时候,还有心在马路边吃一碗八分钱的阳春面。多年后,忆起那段光阴,她说:“那些绿色的葱花漂浮在清汤上,热乎乎的一大碗。我总是全部吃光,再坐一会儿。店堂里在冬天很暖和,有阳光的味道,然后回我的小屋。” 时移势迁,转眼郭婉莹已是耄耋老人了。当陈丹燕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如往昔,端然微笑,“文雅地喝着红茶,雪白的头发上散发着香气。三十多年的磨难,并没有使她心怀怨怼,她依旧美丽、优雅、乐观,始终保持着自尊和骄傲。” 真正的贵族气质不在身外,衣物地位装饰不了,它隐含在灵魂和精神,在生活态度。何时何地,都不失生之情趣,讲究给自己看,贵族给生活看。 郭敬明《愿风裁尘》里有一句这样的话:愿风裁取每一粒微尘,愿灵魂抵开记忆的尽头,愿一切浩瀚都归于渺小,愿每身孤独都拥有共鸣。愿衣襟带花,愿岁月风平。 生命中那些“幽忧困菀”,终将会成为时光里的一粒粒微尘,处于其中,当不为所困。当有贵气的心怀和灵魂,不失生趣,从中开出一朵朵精致的花,别在日常的衣襟上,惊艳芜杂的生活,抚平岁月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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