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育算是晚的。中学时班里就已经有女生跑步的时候胸前晃荡,而我至今不用为这种事儿发愁。萝卜就是班里发育最早的那种姑娘,看起来就像个大人。 晨跑的时候大家最喜欢看她,所有的眼球都围绕她转。如果“白富美”这个词当时就流行了,我想她就是我心目中的白富美,远超群雌,傲视群雄。 那时候,我和她是好朋友。我还太小,没意识到自己跟她做朋友会彻底沦落为绿叶。我就是特崇拜她,你说她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呢?她的衣服怎么也那么好看呢?不对,她怎么穿什么都好看呢?那一刻我也迫切地想长大。我说过那时候我发育晚,因此,对“在一起”“交往”等词毫无概念,懵懵懂懂,却充满了好奇心。而萝卜就是一本典型的教材。她身上散发着许多长大以后的光彩,隐隐约约,带着某种无法描述的好闻的气味,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仿佛那就是靠近长大。 当然,还因为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 在我们年少的时候,嫉妒心这个东西在很多人心里都还未曾生长。我就是如此。我喜欢看萝卜演讲,看她鹤立鸡群般从人群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光彩。但她的脸是冷的,光彩全是别人投射在她身上的。 中学早期的时候有手工课。我友好地邀请一大帮人去我家一块儿完成作业,其中就包括萝卜。 一群人窝在我家里,搞得自己像个艺术家。 后来不知怎的,就只剩下我和她了。萝卜靠在我的床上,问我喜欢谁。 我喜欢很多人,班长好像蛮可爱的,为人正直,跟老师关系好,跟他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但想了想,音乐委员也很不错啊,他特别幽默,长得又帅,虽然有一点点娘娘腔,但那样跟我比较配嘛。不对,劳动委员也不错,每次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如果嫁给他,以后在家里就不用干活了。 最后我挑了体育委员,觉得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因为他长得帅,而且还总是很害羞,搞得我也很害羞,从来不敢跟他对视。 萝卜想了想说:“我觉得吧,他挺好的,靠谱。我也挺喜欢他的。而且你知道吗,他是天蝎座。” 我说:“哎,天蝎座?” 十多岁的我只对生肖有概念,哪里会像她这样走在潮流的前沿,关心哪个男生是什么星座。 但我对她那句“我也挺喜欢他”比较感兴趣,我说:“你也喜欢他啊?哎,那我没戏啦!” 她说:“没关系,我让给你吧。” 我好开心,觉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把好吃的都让给我一样,我感激涕零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大大方方地跟我说:“我去喜欢那个‘狮子座’的吧。”“狮子座”是谁?“狮子座”不是班干部,他在我们班有十个“老婆”,前三个按照喜欢程度排名,后七个排名不分先后。他有时候也会问我:“你要不要也做我的‘老婆’?”我说:“不要。” 但是我知道,“天蝎座”是不可能要我做他“老婆”的。他看起来不要任何人做他“老婆”。他只跟男生玩。萝卜给我制订了一个计划,要做“天蝎座”的“老婆”,我就得付出一些努力。比如,多在他面前露脸。 于是,我课间没事儿就在他面前瞎晃悠,说话提高音调,有时候是跟“狮子男”吵架,有时候是跟萝卜对话。“天蝎男”一次都没有抬过头。 “狮子男”总是偷瞟萝卜。 我意识到,不管萝卜把他让给谁,好像他都是属于萝卜的。 萝卜否认了我这个言论,她觉得只要用心做一件事,想让谁爱上自己都是没有问题的。我不太明白什么叫爱,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天蝎座”不看我。是啊,他连看都不看我。 记得有一个下雨天,我和“天蝎座”在相邻的两个屋檐下躲雨,我想那是他看我最多的一次。他手上有一把伞,有点犹豫,瞥了我一眼,又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我本想跟他打个招呼,但我的脑子单细胞到没有想过,雨中共撑一把伞能增进革命友谊,我只是纯粹地想打个招呼。于是我顶着瓢泼大雨,走得飞快,经过他面前时露出一个笑容:“嗨,你也在躲雨啊!” 他晃了晃手里的伞,我却当看不到,为了表现自己的潇洒,我甩一甩头发,说:“那我先走了啊!” 我走得特别轻快,一脚一个水洼,为我和天蝎座有了第一句对话而开心不已。他打开伞,开口叫我。 “哎……你……要不要……” 我猛地一回头,忽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歪着脑袋问:“你要借给我伞?那谢谢你啊!” 然后我撑着那把伞,快快乐乐地走了。 而与此同时,萝卜正和狮子男接吻。 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接吻简直是一件叫人脸红耳赤感到羞耻的事。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萝卜和“狮子男”接吻时,被老师抓了。 两个人在雨里淋得湿透。萝卜瑟瑟发抖,“狮子男”脱下外套,也是湿淋淋的,却想给她披上。老师怒骂了一句:“你干吗?” “她冷。” “不自重还怕冷?” 老师目光鄙夷地看着萝卜,萝卜低着头,然后听到耳朵边“狮子男”一声怒吼。 狮子男把外套一甩,跟老师打了起来。萝卜在旁边,那双冷冷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光彩,温柔的、闪闪发亮的、来自内心深处的。 那时已经临近毕业了,“狮子男”的爸妈过来把他带走,把他转到了另外一个班。但那又如何。他们不过是从同班恋变成了异班恋。那个幼稚的有十个“老婆”的“狮子男”,忽然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他不再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他的第九个“老婆”,而是每天都会写一封信,托我交给萝卜。 萝卜看完,就马上回信,然后让我转交。她见我一脸的好奇,便大方地说:“你可以看。” 说实话我看不懂,萝卜和“狮子男”是用图画进行交流的。 有时候是一个苹果,有时候是一只猴子和一只熊猫,有时候是一串数字。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萝卜在和“狮子男”谈恋爱。 相比他们,我和“天蝎座”再也没有交集。 虽然我已经会跟他打招呼了:“嗨,你好,回去呢?” 但仅此而已。 我跟萝卜说:“要不我还是喜欢班长吧。班长是什么星座?” 萝卜说:“班长是金牛座。” 我想了想说:“那音乐委员呢?” 她戳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怎么能这么不专一呢?喜欢谁,就要喜欢一辈子啊!” “喜欢谁,就要喜欢一辈子。”这种话,让我觉得非常沉重。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不喜欢“天蝎座”了,甚至都记不起他的脸。 毕业以后,她和“狮子男”分手了,具体原因不明。可是她还是给“狮子男”写信。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给她打幌子,她和“狮子男”见了一面,出来的时候,她满脸眼泪。 “你怎么了?” “我们分手了。” 哦,分手了。意味着什么,我不太明白。 “但我还会继续喜欢他。”她坚定地握着小拳头,问我,“你要去我家玩儿吗?” 她常常在我家借宿,但我是第一次去她家,她家在一条幽静的巷子的最深处。 家里没有人,有两只猫蹲在门口。 我羡慕地问:“你养猫啊?” “不是。它们住在这个胡同,来串门的。” 她蹲下来,眼神温柔地看着猫,然后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爸爸去世了,就在前几天。” 我不懂分手,但我懂死亡;分手后还能相见,但若有人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好悲伤,居然在萝卜身后哭了起来。 她回过头抱了我一下:“不要哭。你知道吗?我都不难过。你要记住,当一个人离开你的时候还爱着你,这爱就永远不会停。” 我听不懂她的话。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软的胸部,胸口起伏着悲伤的心跳。 那一刻,我忽然害怕长大。 萝卜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她也跟着走了。 我猜测她和“狮子男”分手的原因,也许是“狮子男”没办法接受比隔壁班还要遥远的异地恋吧。 我和萝卜也失去了联系。 我谈恋爱了,后来又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不再爱这个人。我第一次和别人接吻,心律超过了120,分手的时候也曾大哭。“狮子男”跟我的一个朋友在一起,两个人老是打架,打完了又抱在一起。 很多年后,我辗转又遇到了那个天蝎座男生。 恰巧又是下雨天,站在雨里的屋檐下。 我手里有伞,看到他时,他也朝我笑了一下。 我说:“要一起走吗?” 他说:“我跟你是反方向。” 我说:“那好,我先走了。” 他又说:“要不我送你?” 我说:“哎,还是不要了。” 我从包里掏出另外一把伞,递给他。 “送给你了。”我说。 他有些尴尬地接过去:“那个……你报了哪里的学校?” 我没有回答,而是突然问:“你有萝卜的联系方式吗?” “啊?”他思忖了一下,“萝卜啊,毕业后见过一次。不过没有留联系方式。听说她出国了。” “你喜欢过萝卜吗?” “啊……”他红了脸,“我们班没有谁没喜欢过萝卜吧,她那时候是班花啊。不过她变得一点都不好看了,还是你好看。” “你也没以前帅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谁让他说萝卜不好看的。 他的脸更红了,忽然觉得没办法接下去。 时至今日,我还是个“直女癌”患者,我跟他说了拜拜,然后一脚一个水洼地踩着往前走。 脚步欢快,溅起很多水花。 萝卜,时至今日,我还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喜欢一辈子的人。那么你呢?你还喜欢“狮子男”吗? 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心中最漂亮的那个女生。 王巧琳,1989年出生,青年作家、编剧。现居杭州。著有《你躲在时间门外》《傲慢与偏爱》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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