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簌簌泪珠多少恨,倚栏杆。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评语说: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南唐中主李璟传下来的词很少,现在一般认为值得相信的不过四首而已。我曾写过一首论李璟的绝句说:“凋残翠叶意如何,愁见西风起绿波。便有美人迟暮感,胜人少许不须多。”不需要多,有这么一首词就对得起我们了。“菡萏香销翠叶残”,就是说荷花的香气消减了,它已经开了很久,将要残败了。宇宙之间植物的凋零,不同的花种有不同的凋落方式,引起看的人有不同的感动。荷花是怎么凋零的?它本来是圆满的花瓣,它的凋落是残缺,是残破,一片片陆续凋落的。荷叶呢?本来那么大,那么碧绿,那么莹洁的,它也是慢慢干枯,残破了。 这个景物我们知道了。可是,他是怎样写的呢?假如同样看见荷花的凋落,我说“荷瓣凋零荷叶残”,意思一点都不改,平仄也完全合乎规律。这句话就不高明。为什么“菡萏香销翠叶残”就好呢?词的好坏,成功与否,就在创作时那一点点微妙的感觉。一个真正伟大的词人,不只是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怀抱,而且他有敏锐感受的能力。那菡萏与荷瓣有何不同?荷瓣荷叶说得比较平庸。“菡萏”出自《尔雅·释草》:“荷,其花菡萏。”给人以珍贵的感觉。“香销”,香是多么美好芬芳。“翠叶残”,翠是翡翠的碧绿的颜色,也给人珍贵美好的感受。所有的草木都会凋零,但越是珍贵越是美好的生命的凋零,就引起我们更深更大的悲哀。 碧绿的水波是菡萏托身所在,是菡萏生长的整个大环境。他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还不算,而且更是“西风愁起绿波间”,强有力地表现了一种生命摇落凋伤的悲哀,正是这种感发的力量引起王国维联想到“众芳芜秽”。屈原说:“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如果我种的花死去了,你们大家种的花却活着,那我一个人种的花都死掉有什么关系!他说我悲哀的是“众芳”,是大家的花都死去了,这才是可悲的事情。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闺中思妇在期待着征夫,所以,她看到荷花的凋零憔悴,说:“还与容光共憔悴。”我如花的容光,也跟荷花一样逐渐凋零憔悴了。有的版本是“容光”,有的版本是“韶光”,也未始不可以,但是韶光不必拘束来指春光。韶光就是指美好的年华。她说菡萏的香销跟美好的年华一同消逝了,所以“不堪看”。这是白天的景色。 夜晚的时候,她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小楼是指思妇所住的楼,当夜晚细雨之中,她跟她怀念的丈夫——征夫在梦中相见了。醒了,细雨梦回,才发现她怀念的征夫,远在鸡塞之外。鸡塞者,是鸡鹿塞,乃中国西北边疆的一个关塞。而她梦醒后不能再一次地成眠,心中有这么多哀伤缭乱的感情,所以“小楼吹彻玉笙寒”。就在她孤独寂寞的小楼上,吹奏玉笙。以后“簌簌泪珠多少恨,倚栏杆”。我的泪是无穷的,滴不尽相思血泪。我的愁恨也是无穷的。长夜无眠,吹彻了玉笙,等天光破晓以后,她又来到栏杆旁边凝望了。看见的是什么?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生命衰残的悲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以为别人不是解人,其实别人欣赏这两句是有道理的。冯延巳就说这两句好。《南唐书》记载说,有一天中主和冯延巳谈话,他问冯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冯延巳回答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南唐的词风是特别富于兴发感动作用的,就是眼前身旁微小的景色的变动,引起内心的活动。宋朝胡仔记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王安石跟黄山谷谈论南唐的词,王安石就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最好。多少相思怀念,尽在不言之中。吹彻玉笙的相思梦醒的思妇,寒冷孤独的寂寞感觉才更强烈。 可是,王国维作为一个读者,他看出了另外的意思。按阐释学上说,读者可以有读者的衍生义。古典诗歌是有生命的,是一生二,二生三的。就主题而言虽是那两句好,但只说主题就拘束了,思妇就是思妇,相思就是相思。“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我们尽管不是思妇,也没有梦到过征人,但是我们对此有一份生命的共感,感到此二句更富于兴发感动的意思。 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唐宋词十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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