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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万斛 濯魄冰壶

  17世纪的中国,正值明末清初,是一个王朝交替、人心惶惶的动荡时代。然而,“国家不幸诗家幸”,在艺术史上,这段动荡激烈的时代却是画家创作力最旺盛的时代之一。美术史学家高居翰在《气势撼人》中指出:“即使在世界艺术史上,欧洲19世纪以前的画坛,也都难与17世纪的中国画坛媲美。”这段混乱动荡的岁月中,许多正直官吏和爱国人士见明王朝大势已去,再无力抗清,有的隐居避世,不与清廷合作;有的入清不仕,大多精研诗书画学;有的怀念故国,以卖画为生,布衣终老,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还有些遗民和明室后裔痛恨满族统治,削发为僧,如弘仁、髡残、石涛、八大山人等。正是时世造就了这些享誉世界的画家。明末清初画坛最具个性、最富生命力的就是以上述“四僧”为代表的画家群,他们的生活境况与养尊处优的正统派“四王”迥然相异,更重要的是,他们坚持与“四王”截然不同的艺术创作道路,创造了中国绘画史上的一大高峰。  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  弘仁(1610-1664年),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号渐江,法号弘仁。其祖上曾是安徽歙县的名族,其祖父、父亲虽没有史料记载,但徽州人经商成风,家境应该还是不错的。据《江氏宗谱》记载,弘仁曾名列“杭郡诸生”,是明末杭郡40名秀才之一。后弘仁因祖父、父亲相继过世,家道中落,便随母亲回到祖籍歙县,拜当地名儒汪无涯为师,研习四书五经,准备继续科考。但因国运更替,遂绝意科举,终生不仕,且一生不婚,以卖画为生,奉母至孝。明亡后,弘仁在武夷山落发出家,几年后回到祖籍歙县,后定居于此,经常往返于黄山、白岳之间。  弘仁是封建传统体制下的典型文人,能诗善文,尤擅绘画。作为一名艺术家,他主画山水,兼长松梅,偶作人物。他早期的艺术创作受摹古思想的影响和儒家正统思想的熏陶,以临摹和模仿古人画作为主。其现存最早的作品《灵运词坛画扇》上题有“甲戌秋写为灵运词坛”,可见该画作于1634年,其笔法、风格仍是模仿黄公望的法式。  据载,弘仁的艺术创作最早受孙无修的影响,周亮工《赖古堂集》中说:“黄山渐江上人绘事为世所重,然闻其一水一石,皆脱胎于公云。”其中“公云”即指孙无修,其名自修,常年居住于南京。据传孙无修和弘仁是同时期的人,弘仁早期的绘画皆是师法于他。  中年的弘仁则师从萧云从。曹寅在弘仁作于1657年的《十竹斋图》中题:“渐师学画于尺木,而品致迥出其上。”说渐江虽学画于尺木,但在画的“品致”上已经超越了后者。表明了两人的交往过程及师徒关系。后来,弘仁又受到程嘉燧、李永昌的影响,程、李在绘画上是学倪瓒的,所以弘仁作品中倪瓒的影子也很明显。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说:“新安画家多宗清法者,盖渐师导先路也……余尝见渐师手迹,层崖陡壑,伟峻沉厚,非若世之疏竹枯株自谓高士者比也。”  弘仁与新安派画家的交往可追溯到崇祯十二年(1639年),他与李永昌、孙逸、汪度、刘上延5位新安派画家联画《冈陵图》,弘仁是五人中最年轻的,似乎是过于认真而略显拘谨,此时他的画风仍参照黄公望和倪瓒的法式。  新安派画家长期生活在两山一水即黄山、白岳和新安江之间,因此抒写家乡的山水是他们的习惯。同时,道家学说和遁世的禅宗思想对艺术家的熏陶,强化了他们与自然的共鸣。另一方面,新安派画家似乎也受到了民间版画的影响,装饰性、概括性也渗透到他们的作品中。因此,新安派画家的作品多以简洁明淡的笔墨描绘山水实景,重视丘壑的变化走势,形成了独特的画风。弘仁长期与新安派画家交往密切,是形成其平面线性风格的重要原因。  满腔愤懑何处诉唯借笔墨写云山  弘仁艺术风格的第一次转变应该是在明政权灭亡、明朝残余势力逃亡南方后。弘仁在1646年入武夷,居天游峰。他在《与程蚀庵书》中云:“入武夷,居天游最盛处,不识盐味且一年。”此时他尚未出家。次年,他皈依古航道舟禅师,始用弘仁这一法号,字无智,号渐江。  查士标曾题弘仁山水画曰:“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益奇。”在武夷山生活的3年时间使弘仁的绘画风格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其间经历的各种苦难、明亡的伤痛和对清廷的痛恨,使他的心境发生了巨大转变,壮志难酬,只能遁入空门。弘仁《画偈》曰:“水宿借凫车,依然干净土。桃花照一溪,著我疑渔父。”弘仁在这首诗中表达了他作为一个亡国的志士对世情的无奈和感伤。在这浑浊的人世间,既已无力回天,不妨以山水云烟、琴书酒茶为伴,做一个超脱世俗的渔夫吧。这是一个如此眷恋“红尘”的“世外人”。可见,弘仁通过遁入空门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并将思想情感诉诸笔墨。正如他在《与程蚀庵书》中说的,“去落一冠发,来携满袖云”。  弘仁学习倪瓒,并且始终没有摆脱倪瓒所创造的格局。虽有多年的黄山生活经历,他却没有着力于表现黄山阴晴雨晦、浓郁萧疏的变化,而总是以一种干涩的中锋直下笔致,作“版画那刀刻般的深沉隽秀之美”的勾勒。他曾作诗云:“疏树寒山淡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说明他是那样迷恋传统,仍谨遵倪瓒的笔法。  在弘仁早期的绘画生涯中,他非常明智地进行自我设限,仅选择册页和手卷等格局不大的画幅来进行艺术表现。因为他的平面线条化风格很难创作大幅立轴或者巨嶂式的大幅山水。以1651年《格庵山水合锦卷》中弘仁的山水作品为例,此作上题“渐江学人为玉如先生”。图中以枯厚的线条描绘河岸和悬崖的长方形结构,层层叠叠的河岸被逐渐抬高,一条小径消失在山崖后方,而后又出现。这幅作品中表现肌理的皴笔并不多,仅以干枯细碎的线条表现山石的粗糙质感和山石堆积的重量感。画作中山石、树木、茅屋、小径充满远离尘世喧嚣的虚幻感,其中的创新手法及未臻成熟的艺术特质是弘仁这段时期的主要特点,也是他对平面线性艺术风格的大胆探索。恽向说他“生平至淡,至无意而实有所不能不尽者”,这颇能道出弘仁创作思想和作品中的一些较深沉的意蕴。  我已无家宜困学悠悠难免负平生  弘仁晚年在黄山、白岳创作的时期是其绘画风格的成熟定型期,此时他的线性风格绘画愈趋老练。加之他曾往返于芜湖、南京等地多次,以及早年间武夷山的生活经验和多次黄山写生的经历,使他在绘画上实现了长足的进步。他曾深入黄山写生60多幅,且均标注了地名,画幅小、构思巧,别有意趣。其画作中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涧都曲折地反映了他的遗民意识,隐晦地透露出他摆脱异族统治的希冀和理想。正如他自己所言:“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岩独杖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  弘仁晚年所作的《黄海松石图》中,左边峭壁千仞,有矫松两株,盘曲着枝杈倒悬在空中,与右边山峦的峰尖相接。正如汤燕生对他作品的评价:“千钧屈腕力,百尺鼓龙鬣。”表现出一种强劲的浩然正气。这是他虽然在笔墨技法上属倪瓒格局而气度自异的原因,他不像倪瓒那样淡泊潇洒,而是在冷静清寂中透露出一股悲怆雄强的意韵。  以弘仁晚年的《梅花茅屋图》为例,此图在构图上参照了倪瓒的《秋亭嘉树图》,打破了中国传统山水画中重峦叠嶂、内容繁密、景象广阔的全景式构图法,而采取倪瓒式的弃繁就简、平淡疏旷的单纯结构,并在倪瓒的基础上有所发展。画面分近、中、远三景:近景是礁石、小道、古树、茅屋和湖水;中景几乎为一片空白,是平静的湖面;远景则是起伏变化的山峦丘岗—图上的元素不多,却给人一种“疏处不见其缺,旷处不觉其空”的清新感觉,寥寥数笔便表现出弘仁平静、闲适、野逸的心情,可见弘仁当时思虑澄澈、心无旁骛的心态,同时,也体现了他“景以天真幽淡为宗”的创作理念,使人观赏后能在烦躁中安静下来,达到宁静致远的境界。此作中,景物寥寥、简洁旷达、笔墨新秀、苍劲有力。作者画山石时以墨线勾勒、用水墨晕染,浓淡变化有致;礁石垒叠,疏疏密密、大大小小,形成参差错落的“矾块”;远处山峰则淡墨一抹,富有灵气。弘仁画树亦有倪云林笔意,树的组合辅以曲线穿插,营造出一种静态的美。山石、树木均以线性水墨变化为主,没有过多的明暗对比和纵深感,使线性的皴法虽不规则,却又显出整体划一之感和布局的完整,这是弘仁山水画的独到之处,也是弘仁深入大自然细致观察的结果。弘仁作画时运腕沉着,一笔不苟,喜用侧锋、干笔,多以方折线条勾勒,喜水墨而少着色,“于极瘦削处见腴润,极细弱处见苍劲,虽淡无可淡,而饶有余韵”(清杨翰《归石轩画谈》)。其所画物象无不精妙独到,既真且美,体现了一种空灵、蕴藉的诗意,因此清代画僧雪庄曾评论弘仁的画:“好过真景,妙了。”画面上山丘跌宕、树木林立,一片寂静,正如姚宋所题:“沙鸥飞已尽,溪流声更清。”亦有“恬澹无人见,年年长自清”。(唐储光羲《咏山泉》)之“幽深宁静”的情调。  美术史学者巫鸿先生曾经说过:“弘仁成熟期的作品展示出更加鲜明的个人风格,其特征是以线性的渴笔和极简的皴法勾画出近乎几何形的瘦削山崖。这种平淡、近乎‘透明’的图像似乎隐含着难以言传的孤独感。”在弘仁的几何形构图中,似体现着他的凛然“硬骨”,而视觉上则给人带来空幽、孤寂、悲凉之感。  晚明山水画风格渐趋新颖是受了北宋山水的启发,弘仁作为晚明山水革新派的中坚力量,其山水画中所表达的是与宋时画家不同的内心情感,从某一方面来说,即是弘仁在安徽山中幽隐的心境。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以及通过对北宋大师绘画技法的学习,弘仁所重新建立起的这种空间与量感的秩序,不仅将受其影响、学其风骨的新安画派的走势推到极致,同时也反映了弘仁在心境上已经达到了沉稳的境界,在经历了明朝沦亡之痛以及流亡福建的岁月后,弘仁的心境已转趋平和认命,无论是对其本身还是对经历了改朝易服的华夏汉人而言,弘仁的山水作品中都蕴涵了一种安详解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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